探春十載踏莎行 第八章(1)月明夢繞天涯遠

作者 ︰

征雁雲深,亂蛩寒淺。驚心怕見年華晚。蕭疏堤柳不禁霜,江梅瘦影清相伴。

舞暗香茵,歌闌團扇。月明夢繞天涯遠。斷腸人在畫樓中,東風不放珠簾卷。

第二日天還未明,倚檀和硯香便起了身。倚檀起來往懷蓮小築去,卻見侍書已經在那里了,靠在門邊上,看侍書的臉色,像是一夜未睡似的。硯香訝道,「侍書姐姐,翠墨姐姐,你這是剛來還是?」侍書笑笑,「二女乃女乃一夜未歸又不知去向,雖說二爺去照了,我這心里總是放心不下,哪里睡得著呢,就在這里頭守著。翠墨也不敢睡,現在還在咱們院門外頭守著呢,若是遠遠瞧見了,即可回來報信的。」倚檀點點頭道,「到底是侍書妹妹想的周全。只是如今天色就要亮了,外頭伺候的老媽子小丫頭們都該起身,若是這會子回來了,被看見可是不大好。」

正說到這里,忽然外頭跑進來一個人,正是翠墨,「姐姐,二爺二女乃女乃回來了,已經走到卷綠齋了,馬上就進屋了。」三人忙迎出屋子,果然見遠遠走過來兩個人,仔細一看自然是懷慕和青羅了。侍書忙搶過去,抓住青羅的手道,「好女乃女乃,你去哪兒了,可把我們急壞了。」青羅也是一夜未睡,臉色卻好,泛著柔和的暈紅,「可真是對不住,我貪看月色,沒想到一個人給困在島上了,可巧船也走了橋也斷了,就只好在那兒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了。」翠墨笑道,「二女乃女乃在家就是這樣,有時候瞧著月亮,自己就在小園子里頭擺一桌酒,也不叫上旁人,自斟自飲起來。」侍書遞了一個眼色過去,翠墨才想起自己不該在這里提起來在家的事情,也就笑笑罷了。卻沒想懷慕倒接了話茬,「你們二女乃女乃自然是風雅的人了,只是若不去找她,還不知道在那里要吹冷風到什麼時候呢。」硯香奇道,「以二爺的本事,自然早就該找見二女乃女乃了,怎麼到現在才回?還不是吹了一夜的冷風麼。我還以為沒一會子就回來了呢,倒是眯了一會子。」

硯香不過是無意間的一句話,倒是說的青羅和懷慕面色都有些紅了。二人倒真是在外頭吹了一整夜的冷風呢,只是自己卻不覺得。那樣的光景,誰還想起來這個呢。懷慕笑道,「硯香,你去燒點水來,侍書翠墨伺候你們女乃女乃洗個澡,折騰了一宿,想必也累了。對了,倚檀還有要緊事情麻煩你呢,你趁這會子天還沒亮,帶著幾個得力的丫頭小子們到湖上去,把沿著橋一路的燈都給熄了。」說著也沒管倚檀的回答,就順手牽過青羅進屋去了。

硯香倒沒什麼,轉身就去燒水去了。侍書和翠墨雖然覺得情形有些異樣,看青羅的臉色卻像是歡喜的樣子,也就先不多問,究竟私底下自然能問出來究竟的,也就跟著進去鋪床疊被去了。留下倚檀一個人站在院子中間,半晌都沒有動彈。早在那一日青羅病了,她心里頭就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她知道一切可能都要改變了,她熟悉的人,她熟悉的形勢,她熟悉的一切,似乎都在悄然無聲地改變了。她忍不住,卻也只能在暗暗的陰影里頭,說出自己心里頭的話,卻又只能用一些正氣凜然的話來警告。

倚檀叫了幾個信得過、口風緊的小丫頭,就一路往園子里去了。走到芳草渡,她就瞧見遠遠的亮起一點光亮,在黎明前漆黑的夜色里頭顯得尤其光明。倚檀回身叫那幾個丫頭等等,自己一個人穿過汀蘭渚往橋上去了。倚檀立在橋頭,看見延伸要極遠的地方去的那一路燈火,照的整座廊橋畫好一路,如通往另一個光明世界,從身邊的黑夜通向白晝一般。從清晰道模糊,從已知到未知,從現實到將來。懷慕的婚禮,她並沒有做為隨行的侍女走上這座橋,她當日和硯香留在鸞鳳閣,替童嬤嬤收拾監管一切。鸞鳳閣本來地勢就是最高的,從台到朝暉堂、鸞鳳閣需一路走上階梯。那時候有一件要緊的東西尋不見,倚檀便上了最高的三樓去尋,從窗子後頭遠遠地見過那一路的明燈,就算浮在燈海里頭也分明的很,像一道虹。

她看得見那一路的朱紅,從汀蘭渚里頭延伸到自己腳下,輝煌一路。她知道路的盡頭有她熟悉的人,也有她陌生的人,他們並肩走過來,走到自己所在的地方。然而她並沒有覺得害怕,因為她知道事情會如何發展。無論如何,這一路走過,走到的是她自己熟悉的地方,而不是那個陌生女子熟悉的地方。她知曉一切,那個人卻一無所知。她知道自己是為數不多的,離世子距離最近的人,而那個女子,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她會離他最遠,她並不擔憂。懷慕早就和她透過底,叫她和硯香去伺候新女乃女乃。硯香不過是個孩子,家室清白,是童嬤嬤帶大的,對懷慕的事情並不知道的清楚,卻天真爛漫忠心耿耿。懷慕雖然信任,倒也從不委以重任,活的倒是輕松得很了,只管伺候就是。而自己卻知道的,懷慕把她安排在自己的新婚妻子身邊,是要嵌進一顆釘子,要她做他的眼楮,要她盯著那個女子,觀察那個人。

倚檀的心里頭覺得安慰,因為她知道,她會是他最信任的人,因為她的出身,她的性格,也因為這些年的情分。這是今日嫁進來的那個公主所沒有的一切,那個人的出身,那個人的來歷,還有世子與她成婚的理由,世子曾經經歷過的一切,都已經注定了他的這一位妻子,是不可能靠近他的內心的,即使近在咫尺。早在世子向王爺要求聯姻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了這些。即使听說過落陽樓的唱和震動了西疆,她也不曾擔心過。她知道懷慕的心,就和那一身衣裳一樣,玄色,墨色,濃郁的夜的色彩,穩重而冷漠,把所有一切都隱匿起來,把自己藏在夜色里頭,誰也看不清楚。那些婚嫁的金紅,在她看來並不能代表什麼,燕婉及良時,想來世子的心里,也並沒有這樣的情致吧?他的心里,始終是她覺得熟悉而安心的夜。就像眾人打趣翎燕一般,自然有人說過要把她許給懷慕做姨娘的話,她卻並不很在意,就算如今懷思當真娶了翎燕,她也並沒有羨慕。她並不求有這樣的一紙婚約,婚姻究竟是幸福還是囚籠,她看的太清楚。她現在只求做那個離他最近的人,最了解他的人,她希望自己是可以被他信任甚至被他依賴的。她知道他現在的心里沒有情愛,她只有等,等到一切都塵埃落定,他或者能夠看見他身邊離得最近的自己,始終陪伴如一的自己。

然而這兩個多月來,她覺得一切都開始變化。她並不知道這變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什麼時候加深,什麼時候一發不可收拾。世子和世子妃之間,似乎有了一種默契,一開始只是明面上的,後來卻好像深入了心里。她對懷慕太熟悉,他的眉眼神情,他目光里的暗流涌動,她都是熟悉的。然而如今,她越來越看不清楚,那里頭開始有了一些叫她陌生而心驚的神情,有時是歡喜,有時是不安,有時是退縮,有時是悲涼。懷慕從來都不會輕易將情緒示于人前的,何況這些脆弱危險的情緒,甚至于猶豫不決,優柔寡斷,進退兩難。這不是她熟悉的懷慕,她覺得恐慌,既為了他也為了自己,她感覺到比他還要多的不安,她想要提示他,卻只能說的出口其中一半。甚至于在青羅病了懷慕久久不歸的時候,她覺得有種暗暗的歡喜,她覺得一切似乎都要回到從前了。

方才懷慕和青羅走進來的時候,她就覺得哪里不對了。懷慕和青羅的眼神,都已經與往日不同,那里頭不再有慌亂逃避,那樣平靜而溫柔。最叫她恐慌的是,在他們相視的瞬間,她看見了新的情緒,她不敢去想那是什麼,只知道自己在看見的那一瞬間,心都冷了。如今她立在橋頭,看著那些一路點起的明燈,她分明記得從沉璧島離開的時候,那些燈火都沒有亮起來。如今,她一個人在黎明前的永夜里頭,面對著這樣的一道璀璨的光,卻一步都無法再靠近,因為她非常清醒的知道,只一道光,從來不屬于,永遠不屬于她。那是為另個人點亮的光彩,在黎明前的夜里,不被誰知曉。她不過是瞥見了這麼一眼,轉瞬就要在人前消失,而那樣的光亮,卻留在了他們的心里。而于她而言,不過是烙下了一道傷痕。

四里半的長橋。她幾乎看得見他們一路走過來,從鸞鳳閣到汀蘭渚,他為她點亮所有的燈,在燈火輝煌的盡頭等她。她看的見他們的衣衫黑白映襯,猶如這個世界本來就並存的陰陽晝夜,那麼合契,絲毫沒有距離。她無法再往前走了,她只能停在這里,無可奈何。歡娛在今夕,燕婉及良時,她知道他們已經擁有了這樣的花月良宵,與她無關。他的夢想抱負還沒有實現,卻已經選擇了那個離得最遠的人,因為選擇,突然就變得最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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