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一夜听風雨 十八 山雨欲來風滿樓 國仇家恨幾時休

作者 ︰

吳邪很沉默,他的臉色雖然不太好,但是看上去與平時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可盡管如此,所有人與他說話依然是戰戰兢兢的。黑眼鏡早已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一向大大咧咧的胖子此時也像嘴縫了針,就連王盟也只是安靜地陪在他身邊。

徐州的大夫都請了個便,張起靈身體里的子彈已經取出,可是他依然高燒不退還咳血不止,大夫們對此束手無策。吳邪特意派人快馬去金陵請來了一位名醫,才知那槍傷並不是致命傷,他先前在爆炸中被飛濺的石塊刺進了體內扎傷了肺部,造成了感染所以才會如此,如果惡化成了肺炎幾乎是必死無疑。吳邪一听就變了臉色,這年頭,不管有錢沒錢的,這病只要和肺搭上了關系,多半就是一只腳踩進了棺材里。那大夫也面露難色,不過不敢對吳邪說真話,幫張起靈暫時退了燒,勸吳邪再找洋醫生來看看。

這光是折騰就又是一夜。吳邪守在他床邊,生怕他醒來找不到人。一旁食物和水都備著,用來敷頭的冰水徹夜勤換,吳邪的伙計們見狀雖然好奇,但是老板的事誰都明白不能過多打听。就這樣熬了一夜,他的病情沒有半點起色,但也不見惡化。

第二天一早,教會的洋大夫裘得考就被王盟生拉硬拖地從金陵給帶了過來,吳邪一雙熬得通紅的眼楮率先被對方勒令去休息。吳邪搖了搖頭,說是要等他打完了退燒針,打完了針,又說要等他醒過來。大夫說的很明白,退燒針只能為他迅速退燒,但是會不會繼續惡化下去,只能听上帝的指示。

吳邪頹然癱坐在床榻上,望了一眼臉色蒼白的張起靈,苦笑了一聲,揮了揮手,讓王盟把人都帶了出去。他捏了捏鼻梁,舒緩一下酸痛的眼楮,思緒放空,暫時沒有了一點兒思考的能力。其實他有太多的疑問,黑眼鏡的目的,胖子手中關于三叔的消息,他有太多不明白、想不通的事兒,可是他現在卻什麼也不想管,他只想要床上這個人立馬跳起來,生龍活虎的。一想到這里,又看看他眼下的情況,吳邪不禁害怕起來,輕輕伏在了他的胸膛上,听著對方的心跳聲,閉上了眼,只要這顆心還跳著,他就可以什麼也不在乎了。

吳邪是被餓醒的,他醒轉過來時已經是日暮時分了。他一驚,馬上低頭去看張起靈,只見他睡得很安穩,臉色也不像昨天那麼蒼白,似乎也沒有再咳過血。吳邪胡亂地吃了一點東西,便讓被強留在這里的裘得考再來看了看。燒並沒有完全退,但看上去好像是在往好的方向走,這讓吳邪多少心安了一點兒。

他已經快三天沒有合眼了,剛剛累極了才趴在張起靈的身上睡了一會兒,眼下精神還沒有完全恢復,但比先前已經好多了。「那個胖子呢?」吳邪洗了一把臉,掃了一眼眾人,問道。

「早回去了,他是金陵的守軍,不能擅離職守,分了東西,昨天下午就帶著人走了,不過您那個時候……」一旁吳邪的一個小伙計瞅了一眼王盟的臉色馬上閉上了嘴。

吳邪無奈地點了點頭,他不知道胖子那番話的可信度有多少,但是他確實給他帶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三叔沒有死,他甚至還有可能在暗中看著自己。

他如今也不想找那個黑眼鏡算賬了,畢竟當時那種情況會誤傷是難免的,而且胖子當時也開槍還擊了,不過他環視了一眼四周,並沒有他的蹤跡。吳邪心里有些不痛快,傷了人,張起靈同他下了一次斗,命都快沒了,他卻連句話都沒有就跑了,讓人不由得窩火。

張起靈是第四天早上才醒來的。一睜眼,只見吳邪伏在他的床邊睡得很香,他牽了牽嘴角,伸手去撫弄他柔軟的頭發,突然他像是听到了什麼動靜,一蹙眉,停下了手里的動作,轉頭看向從偏門閃進來的人。

「噓。」黑眼鏡豎著一根手指擱在了自己的唇上,壓低了聲音,說道,「小三爺這些日子幾乎都沒合眼,你也不想吵醒他吧。」

張起靈掃了他一眼,果然沒有出聲。

黑眼鏡嘿嘿笑了兩聲,自顧自地坐在了一旁的太師椅上,看著張起靈,道,「命還挺硬的啊。」但對方完全沒有搭理他,卻用一只手下意識地護住了吳邪。黑眼鏡見狀,「嘖」了一聲,一時間也不知道這對話該如何繼續下去。

一時間,屋里顯得異常的安靜。

「看樣子,你是在後悔當時沒一刀劃破我的喉嚨?」黑眼鏡終于還是受不了了,開口說道。

「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必要了。」張起靈轉過頭,看著黑眼鏡,眼神很淡然。由于剛剛開口說話,所以他的聲音顯得很沙啞,「你如果覺得我是個威脅,盡管沖著我來,但是吳邪,你別踫他。否則,我絕對不會饒你,反正,我有的是時間。」

黑眼鏡輕哼了一聲,站起身撢了撢衣襟,轉身朝門口走去,「啊,對了,和小三爺說一聲,我走了,有時間再去拜會他。」說完,他對張起靈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身影漸漸消失在晨靄之中。

張起靈完全沒有在意黑眼鏡的話以及他的去留,他輕輕撫著吳邪,看著他酣睡的臉。明明只是幾天沒見,就覺得他好像瘦了不少。

「小……小哥?」吳邪迷迷糊糊地動了動身子,眯著眼,人還處在半夢半醒之間,驀地,他一個驚顫,揉了揉眼楮以為自己還在做夢,待看清面前這人正靜靜地看著他,吳邪不禁又驚又喜。

他正要開口說什麼,只听張起靈淡淡地說道,「你為什麼來這兒?」

吳邪一听,心里不由得騰起了一團火,不由惡言道,「听說你很危險,就快死了。」

「那也與你無關。」張起靈面無表情地說道。

「是是是,與我無關,你就只會說這句。那我的事也與你無關,你干嗎跑到我前面替我擋子彈,讓那個黑瞎子一槍打死我好了,反正我是死是活與你無關。」

「這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了!」吳邪俯身雙手撐在了張起靈的兩側,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我又不是個娘們只配被你保護!」

兩個人四目相對,一時間屋子里寂靜無聲,吳邪忽然察覺到對方的眼神中有些異樣的情愫,他猛地驚覺此刻自己的姿勢甚是曖昧,連忙坐了起來,別過頭說道,「我去找大夫來看看,你剛醒過來,想吃點什麼,我讓廚房去做。算了,還是我來決定,吃的清淡點的吧……」他剛想要起身離開,卻突然不說話了。

因為一只手被床上躺著的那個人緊緊地牽住了。

他沒有開口說話,可是他全部的意思都透過那只有些冰涼的手傳達到了吳邪心里。吳邪轉過頭,凝視著他的臉。兩個人明明彼此之間有很多很多話想要告訴對方,可是為什麼總會莫名其妙的沉默?可即使如此,身體間的輕微接觸也已經足夠明白對方的意思了。吳邪笑了笑,用另一只手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我去去就來。」

張起靈蹙了蹙眉,眼神有些黯淡,不過,他還是松開了吳邪的手。

反正,他又不會走遠。

張起靈的身體底子非常好,不出十天就已經可以下地走路了,不過他被吳邪「圈禁」在房里,半步都不許出去,生怕他出去吃進了風,肺又要出毛病了。對此,張起靈很坦然的接受了吳邪霸道的安排,心安理得甚至有些樂在其中的享受著吳邪寸步不離的照顧。他這次受傷之後很明顯的感覺到了吳邪對他態度的轉變,至少不再會刻意躲避他,有時候還會自然地提起自己在這十年間發生的一些事。這在從前,他是連問都不敢問,連想都不敢想的。

張起靈心里歡喜,但是臉上還是冷冷淡淡的。他一如既往的沉默,但是吳邪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被他牢牢地記在了心里。每一次他總會懊惱為什麼吳邪只說那麼一點,他想知道,關于吳邪的一切還有這十年間他發生的所有事,他全部都很想知道。

他看得出今時不同往日,這兩天王盟總是不斷的來找吳邪,多半還是為了杭州總盤的生意。吳邪不可能一直待在徐州,杭州的生意他和王盟都不在已經亂了套。張起靈看得出他心里很擔心,可是他卻一句話也沒有對自己提。

既然有些事他不願意說,那麼就只能由自己來說。張起靈看著吳邪心無旁騖地坐在一旁剝著荔枝,皺了皺眉,「吳邪」兩字剛剛說出口就被他的荔枝塞住了嘴。吳邪瞥了他一眼,知道他想勸自己回去。見狀,張起靈牽了牽嘴角,吐了荔枝核,淡淡地說了一句,「很甜。」

三天後,吳邪還是帶著張起靈回了杭州。王盟帶著人先行一步,他一個人照顧著張起靈在後面慢慢地跟著,就怕舟車勞頓使他的病情反復。張起靈對自己的身體狀況很清楚,對于吳邪的大驚小怪他不以為然,但是他也沒有拒絕。

他們比王盟晚到了整整三天,七月初的杭州剛剛出梅,天氣漸漸地熱了,吳邪擔心他身上的傷,特意讓他搬來自己的屋子同住。

所有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兩人同吃同住的時光。

吳邪一如往常地早起,坐在書桌前翻著他的德語書,一旁那台解雨臣送來作為嫁妝的收音機開得很輕。他沒有留意到張起靈已經站在了他的背後悄悄為他擰響了收音機。

「啊!小哥!抱歉,我吵醒你了嗎?」。

張起靈搖搖頭,看了看吳邪,解下自己的披肩圍在了他身上,「晨霧深重,小心傷風。今天還是和王盟去潘鑫記喝茶?」

吳邪剛要開口,只听收音機里傳來了字正腔圓的女聲,「民國二十六年七月八日晨,日本陸軍步兵第一連包圍盧溝橋,炮轟宛平城……」驀地,張起靈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兩人同時都沉默地靜靜听著,這段新聞過去良久,兩人四目相對神色都顯得很凝重。吳邪緩緩地開口,只說了三個字,「不好了。」

從這一天、這一段廣播起,兩個人平靜的生活算是徹底被攪亂了。

吳邪再也不去潘鑫記喝茶了,但他卻幾乎每天都不在家。盤口的生意雖然還在繼續做,但是誰都看得出來,他根本就沒那個心思管了。各地的盤口如今都變成了消息傳遞站,一有風吹草,戰局勝敗,就會立刻送來臨安。而張起靈更是日日北望,終日沉默。

這半個月來,兩人之間竟生出了奇怪的默契。吳邪白天千方百計地打听北面的戰情,晚上總會點上一盞油燈,與張起靈相對而坐分析這場沖突。吳邪相比較而言更加樂觀,覺得這也許和當年的九一八沒什麼兩樣,但張起靈卻堅持日本人定會大舉侵略。當年關外還有東北軍以作屏障,但如今日軍入關並無阻攔,更何況這麼多年來他們盤踞在東北,休養生息,所有的準備都積累的差不多了,眼下公然找借口挑釁必然不會就此罷手。

看著張起靈那一貫面無表情的臉此時也隱隱透著擔憂,吳邪那顆心也跟著沉了下去。這些年來雖然戰亂頻繁,但是他吳家一直常駐江南,偏安一隅,戰火還未曾燒到過他家門口,就算是十年前,他也只是透過張起靈與前方戰線有些微接觸罷了。可如今,听了張起靈的一番話,他此刻也已如坐針氈。如果日本人真的打到臨安來該怎麼辦?要逃麼?這里是他的家,可以逃到哪里去?誰也不想在亂世中飄零。

兩個人之間再一次陷入了默契又長久的沉默。

他在想什麼?吳邪偷偷瞄了張起靈一眼,不用猜也知道,他一定是在想重返戰場的事。他原本就是要去金陵的,如今拖拖拉拉三個月過去了,為留下對方刻意尋求的借口和理由此時也顯得無關緊要了。他有心留下,才需要這些台階,而如今,吳邪心里明白,他是留不住張起靈的。

如果此時的張起靈還想要繼續躲在他的家里,那就不是張起靈了,不是他吳邪的張起靈了,不是他吳邪這十年來朝思暮想傾心愛慕的張起靈了。

可是,吳邪的心里還是私心地想要留住他,戰場上的一切不可知,他甚至會永遠失去他。這種滋味,他再也不想嘗了。吳邪知道自己不是個英雄,也沒有那麼大的野心,他唯一想的,就是所有人都不要死,誰也不要死。他看著張起靈那欲言又止的模樣,開口道,「就算你想上戰場,你有部下嗎?你已經掛印而去了,身為軍座你竟然還刺殺了與你同屬國軍的汪藏海,南京方面能饒過你就不錯了。你一個人,只有一個人。一個張起靈可以翻雲覆雨到改變整個國家的命運嗎?這種事用腳趾頭想想就清楚了。」

吳邪的話很實際,也就是因為實際,才讓張起靈略顯消沉。他很明白眼下的情況,但是他實在沒有辦法撒手不管,身體里有軍人與生俱來的熱血在沸騰。看著家國淪陷,自己卻沒有辦法保護最重要的東西,最在乎的人,這種無力感讓他有些身心俱乏。這麼多年的堅持,到底有沒有意義?也許意義這個詞本身就沒有意義。自己只是跟著本能,在做一件該做的事。

「不過,如果你還是想要去,我會支持你。不管是錢帛還是糧草,我都會支持你。我沒那個能耐拿槍,但是這些事我還是可以做的,我只能努力做到讓你沒有後顧之憂。」

「吳邪……」

張起靈抬起頭,看著油燈映照在他的臉上,心里微微一顫,十年前他也是這樣說的吧。為什麼?為什麼會是自己?

「你如今身上還有傷,怎麼說,也要等再過些日子調養好了身子……」

「吳邪,」張起靈那雙漆黑的眸子淡淡地看著他,打斷他道,「別對我這麼好。」

他怎麼能把吳邪帶到那樣危險的境地?自己的處境已經是岌岌可危了,怎麼可以再拉他下水?他只要吳邪好好地做他的小老板,最好為他搭一座孤島,讓所有危險統統遠離他。可惜自己並沒有這個本事,就像他說的,他張起靈再厲害,一個人也無法改變整個國家的命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吳邪推離自己這個危險人物。他應該過自己應該過的生活,而不是為了他四處奔波。

吳邪垂下眼簾,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張起靈知道他想多了,卻並不想多做解釋。他站起身,平靜地說道,「你只要顧好自己就行了。」說著他便轉身朝臥房走去。

「等等。」吳邪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對你好還是不好,是不是應該由我自己決定?就算你討厭我,可我還是喜歡你,還是想要支持你,十年前我就說過,你在做的事,也是我想要做的事,支持你,並不僅僅是為了你,也是為了我自己。」

討厭?張起靈的臉上意外地露出了錯愕的表情,吳邪後面的話他似乎並沒有听進去,但即便如此,這樣的表情也只是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瞬間,他旋即又恢復了平靜,繃著一張臉,面無表情地繼續朝臥房走去。

吳邪睡眠向來不好,如今也已經改不過來了,可他第二天清晨起來時,卻見張起靈已經坐在他平時坐的椅子上在翻看他的拓本了。這悶油瓶平日里都是一副睡不醒的模樣,如今大清早地起來就為了看自己的拓本嗎?他什麼時候對自己的愛好感興趣的?

「怎麼了?」張起靈的目光盯著他扶著脖子的右手。

「昨晚落枕了。」吳邪扭著脖子解釋道。

張起靈並沒有說話,只是起身站到了他的背後,微涼的手指觸到吳邪的後頸時,他略微顫抖了一下。但是,隨即脖頸處的僵硬酸麻就在他恰到好處的指力間慢慢消散。吳邪舒服得閉上了眼,心想這悶油瓶原來也有一技之長,等戰爭結束了,他不當兵了開個按摩館也不錯。

就在這時,一旁的收音機響了,傳來了今天第一條播報。

屋里的兩人听著戰事的新聞,一同迎來了又一日的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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