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
當他們把轉業報告送到大隊長手里的時候，大隊長瞄了一眼放在桌上的那十幾份轉業報告，一言未發，只是用一種極其復雜的眼光，在他們身上徐徐掃過。富貴幾乎不敢和大隊長對視，因為他從大隊長的眼神里讀到了失望和憤怒。
時間似乎靜止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
但富貴知道，寂靜的下面，隱藏著一種激流，而那激流，就是大隊長火山爆發般的憤怒！
但等待了許久，除了牆壁上掛鐘的鐘擺聲，就是大隊長粗重的呼吸。富貴偷偷看了大隊長一眼，大隊長依然坐在那里，嘴角哆嗦著，雙肩也微微顫抖，富貴知道大隊長正強忍著滿腔的怒火，那種怒火一旦爆發，將把他們的決定徹底毀滅。
終于，大隊長站起來，富貴以為他要發火了，可想不到大隊長只是拿起桌子上的煙點燃了一根，然後默默地轉身看著窗外,平靜地說︰「說說吧，你們為什麼轉業？」
戰友們相互看了看，但沒說話。
「你們來到特戰隊已經十年了吧？」大隊長慢慢地轉過身，一步步地從他們面前踱過，似乎在斟酌著話語。然後停下來，看著他們說︰「還記得你們剛到特戰隊的時候，都是些不諳世事的孩子，正值大好青春年華。」說完頓了一下，臉上也微微露出一絲微笑︰「那時的你們個性鮮明，和戰友打架，跟首長頂撞，捉弄炊事班的戰士，搶油偷酒，多次違犯軍紀，可我還是容忍你們，你們知道為什麼嗎？」
富貴不知道大隊長說這些話什麼意思，與戰友們對視了一眼，茫然地搖搖頭。
大隊長收起笑容，目光炯炯地看著他們，加重語氣說︰「因為我看好你們，覺得你們是塊好料子！」說完用手指敲著桌面，桌子上的煙灰缸和茶杯被震得「 」作響︰「你們問問你們的戰友，問問你們的中隊長，無論特戰隊的戰士還是軍官，只要違犯軍紀的，我容忍過誰？」
楊愛國感激地說︰「大隊長，我知道你對我們恩重如山，這些我們都不會忘記。」
大隊長掃了他一眼，緩和了一下口氣說︰「你們個性鮮明、性情桀驁，我從你們身上感覺到一種永不放棄，永不服輸的精神，而這種精神，是作為一名合格的特戰隊員所必須具備的！我不願意讓軍紀磨去你們身上的稜角，所以我容忍著你們，希望你們能成長起來，早日磨礪成一把反恐利劍，成為棟梁之才。我沒有看錯你們，你們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了自己，每次看到你們驕人的戰績，我都欣慰著、感動著，也深深為你們自豪著，因為你們無愧于‘特戰隊員’這個光榮而驕傲的稱號!」
他頓了一會兒，看著窗外嘆了口氣接著說︰「你們為反恐事業做出了很大的貢獻，為了捍衛國家主權人民的安寧，你們流的不僅僅是汗水，而是鮮血甚至生命。張成亮、馮秀平、劉怡他們都是英雄。說真的，每次看到自己的戰士在罪惡的槍口下倒下，我的心也在默默地滴血，因為他們和我們一樣，都有親人，都應該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享受美好的幸福生活。」說完他默默地把煙蒂放進煙灰缸，一臉的悲痛︰「每次看到後山上的石碑增加一個，我的心就多流一次血，我實在不願意看到再有人倒下，那樣我會崩潰的。」
提到亮子，富貴忽然想起那張英俊的臉，他的心不禁一陣疼痛，他們一樣的年齡，可是他卻在23歲就離開了這個世界。富貴還記得他曾在後山上無限深情地遙望著遠方說︰「從這里一直往東走，那就是我的家。」可是，他指的地方，永遠成了他無法回歸的期盼。
大隊長神情凝重地說︰「我為他們驕傲，因為他們是為國家而犧牲的，我們不會忘記，祖國和人民也不會忘記他們。他們把寶貴的生命獻給了祖國，同時也把自己的名字鐫刻在了共和國的大地上，把那些英雄事跡鐫刻成不朽。」
富貴看著大隊長拿起桌上的那些轉業報告甩在他們面前，失望地看著他們︰「作為一名特戰隊員，如果被處分就有離開的想法，讓我真的對你們寒心。如果不想讓我看不起你們，那你們就把這些廢紙撕掉，回到你們的崗位上去。」
黎明向前邁了一步說︰「大隊長，我離開絕對不是為了處分。」
「哦？」大隊長拉下嘴角，一副嘲弄的表情︰「那你為什麼轉業？」
黎明把自己父親生病的事說了後，大隊長的口氣緩和了好多，點點頭說︰「孝心可嘉，但也沒必要轉業吧？你可以請假照顧老人的，我可以批準你。」
黎明一臉的悲傷，搖搖頭說︰「如果特戰隊沒有我還有其他的戰友，但家里沒有我，我……我實在無法面對親人。我們是軍人，也是男人，作為軍人，我的責任是保家衛國，但作為男人，我的責任是給親人撐起一片天。」
大隊長彎腰把那些散落在地上的轉業報告撿起來，拍了拍上面的灰塵，整齊地放在桌上，想了想說︰「你們轉業，也許有你們各自的理由。但我要說的是，轉業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你們的報告我可以上交首長，但我還是希望你們都能慎重考慮，因為這畢竟是你們每個人一生的轉折。」
戰友們感激地看著他，一起敬禮說︰「是。」
大隊長揮揮手說︰「好了，你們去吧，黎明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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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半個多月，富貴一直在受著選擇的煎熬。他有時真的希望自己的轉業報告能被駁回，那樣就可以留在這里，但也希望自己能夠被批準，那樣他就可以回到老家，能守候在燕子身邊，了卻自己對她未盡的承諾。
冬日的夕陽是最美的，紅的像滴著血，染紅了整個戈壁，悲壯、蒼茫。「我真的要離開了？」富貴無數次地問自己︰「真的要離開這片浩瀚的戈壁，就要離開這片胡楊林？從此軍號聲不在耳畔響起，從此悲壯的落日就成了永恆的記憶？……
富貴迎著寒冷的風，靜靜地站在這片用自己的生命誓死守護的戈壁，望著落日漸漸消失在黑蒙蒙的地平線上，天上的雲霞慢慢被落日染上濃濃的悲壯色彩，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很孤獨。從地上撿起一根枯黃的小草，用手撥弄著它，他難以置信，就是這些卑微的生命，卻曾經給過這片戈壁一季輝煌。無情的季節，過早地結束了這些生命，但誰能相信，這些枯草下面，還孕育著以後的輝煌？他們也許在等待著嚴酷的寒風吹過，等待著春天輕盈的腳步，那時，它們依舊會創造屬于自己的輝煌！
爬上那座山崗，十二座莊嚴肅穆的石碑巍然屹立。富貴的心疼了一下，他慢慢地走過去，仔細地看著石碑上鐫刻的每一個熟悉的名字，似乎在看著他們一張張曾經熟悉的笑臉……。這是他的戰友，是和他一起赴湯蹈火、同甘共苦的親兄弟，曾經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可是他們為了對祖國的莊嚴承諾，把自己年輕的生命，永遠地留在了這里。
富貴默默地從口袋里取出煙，點燃了十二支，一一放在他們碑前，青煙裊裊，徐徐地飄蕩在這冬日的夕陽下，透著一股淒涼，也透出一股悲壯。
富貴認真地清理著他們碑前的枯草，看著那一張張的笑臉，喃喃地說︰「我要離開這里了，以後……」以後？自此一別，以後還會來嗎？他暗暗地問自己，以後自己還會不會踏上這片熱土，還會不會來看這些戰友們？他哽咽著，兩行清淚順著臉頰蜿蜒而下，那些熟悉的笑臉漸漸模糊了，他扭過臉，似乎在躲避那十二雙責備的眼楮︰「以後，我一定會來看你們!"他仔細地清理完那些雜草，用手撫模著那一座座英雄的石碑，思緒似乎飄蕩在流失的歲月中。「從這里一直往東走，那就是我的家。」張成亮留戀而自豪的聲音還響在耳畔，富貴轉頭望去，霧靄朦朧，已經看不清楚亮子曾經指的方向。但他知道，隔著千山萬水，家的方向永遠是他跋涉的終點。
他退了幾步，站在那十二座豐碑前，徐徐地抬起手臂敬禮，許久也不肯放下。這十二座豐碑，將永遠矗立在他的心里！
富貴一步一回頭地走下山，那面軍旗在寒風下獵獵作響，他抬頭注視著軍旗，從第一次踏上這片廣袤的戈壁，他就開始向這面軍旗敬禮。這面軍旗，見證了他從一個懵懂少年，成長為一名最堅強的特戰隊員，盡管這個成長過程中他經歷了很多，但他一直靠著堅定的信念，堅韌的意志和堅強的毅力，在自己選擇的路上跋涉，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這條路上他付出的代價何止是汗水和鮮血！
「你的色彩，是我和這里所有戰友們的鮮血染紅的！」當富貴對著這面軍旗敬禮的時候，他從心里感到無比的自豪和驕傲，一股熱流在他身上涌動著，奔騰著。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些槍林彈雨的日子，他和戰友們冒著硝煙，在一次次的行動中同甘共苦，用自己的生命捍衛著祖國的尊嚴！
「我們是鐵的隊伍，我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反恐特戰大隊，我們誓死用生命保衛祖國的領土完整和人民生活安定！……」這是他剛到特戰隊，對著這面軍旗立下的錚錚誓言。富貴閉上眼楮，任由淚水在臉頰上流過，這十年，他用行動實踐了自己的誓言！為這句誓言努力著，付出著，但從此後，這面軍旗，只能飄揚在他曾經的記憶里……
寒風襲來，富貴打了個冷戰，他戀戀不舍地回望著黑暗中的戈壁，戈壁在夜色中更加悲涼，可是富貴依然站在寒風中默默地注視著，似乎要把這里的一切記憶帶回去，永久珍藏在心里，陪伴自己以後的路。
寒風刀子般無情地劃在富貴的臉龐，但他雕像似的矗立在那里一動不動，在那個瞬間，記憶在他心里慢慢清晰起來，他怎麼能忘記這片曾經灑下青春熱血的地方,他的青春汗水澆灌了這里的一草一木，這里的方寸都灑下了他的熱血青春，這里有他曾經的輝煌，有他年輕的夢想，是他曾經馳騁沙場的地方！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自己終究有一天要離開的，這是人的無奈，更是軍人的無奈！富貴清楚，從此一別，那身迷彩就會成為曾經的回憶，那個縱橫疆場的「戰虎」從此被歲月氤氳成了一段傳奇，也許在不久的將來會被人們慢慢遺忘，可是，那段銘心的記憶，從此會永久鐫刻在自己的心里，成為人生最清晰的記憶！
因為，人生需要的不是結果，而是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