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的夜,寂靜得讓人害怕,偶爾的幾聲狼嚎提醒著人們大漠中無處不在的危險。宿營地中,瓦爾克大叔帶領商人們面向波斯方向,口中念念有詞,做著祭拜至高善神阿胡拉的儀式,熊熊的篝火照映著他們無比虔誠的面容。我抱腿坐在篝火旁,抬頭看著月亮,大漠中的月亮像是剛剛月兌水而出的玉輪冰盤,不染縴塵,月光像銀霧般灑在大漠的黃沙上,若有若無地閃著點點銀光。腦中反復地閃過白天發生的場景,寒光閃爍的馬刀,血肉橫飛的廝殺,殘缺不全的肢體,還有那雙深邃如海的眼楮。
看著月亮發了會呆,商人們已做完儀式,團團圍坐到篝火周圍,白天的事情成了他們的談資,興高采烈地揮舞雙手講述著黑衣人如何的驍勇、沙盜們如何的狼狽,也許劫後余生的人特別容易興奮,笑談之聲充斥著整個營地。對比白天之事,我微微一笑,心中感嘆「生死之間,恍如隔世。」
「白天真是千鈞一發,要不是那隊唐朝騎兵,我們可能已經去見至高善神了。」瓦爾克大叔用樹枝撥弄著篝火,頗有些語重心長,通紅的篝火映著他布滿細紋的臉,神情中滿是感激。
「他們是大唐人?大叔怎麼知道?他們為何會出現在這里?」我滿心疑惑,向大叔發出一長串的疑問。
瓦爾克大叔側頭看著我,一邊比劃一邊向我解釋︰「他們雖然蒙著臉,但看他們的裝束,披風內的鎧甲和腰間狹直的佩刀不是附近西域國家能有的,那些人行動統一,號令嚴明,說的又是漢話,應該就是唐朝的騎兵。近些年唐朝和突厥之間時常有戰爭發生,這里已近唐朝邊境,他們的騎兵出現在這里一點也不奇怪。」
我點了點頭,轉頭看著跳躍的篝火,眉頭緊蹙,心中暗想,這次運氣好,下次可能就沒這麼走運了。
瓦爾克大叔似乎看出了我的擔憂,笑著說︰「沙盜們都是惡狼,他們的鼻子靈得很,現在大概已經聞到這大漠中的血腥味了,附近的沙盜這幾日應該不會再有什麼行動了。」
我笑看了大叔一眼,他行走大唐和西域之間這麼多年,這沙漠中的情形應該沒什麼人比他更了解了,想到這兒,心中的擔憂頓時散去了不少,身子也感覺輕快了些。靜了片刻,我問道︰「大叔以前遇到過沙盜嗎?」。
他點了點頭︰「遇到過很多次。」
「那都是怎麼月兌險的?」
大叔道︰「那時候,沙漠中遠沒有如今凶險,通常雇佣些護衛就足以應付了,或者付些錢給附近的國家,讓他們的軍隊給我們提供庇護。現在卻是不同了,這些年突厥與大唐戰亂不斷,附近的西域國家也是連年人禍。國家不安定,流民也就多了起來,不少人為生計所迫,不得已來到這沙漠中干起了殺人越貨的勾當,如今沙漠中的沙盜是越來越多了,手法也越發的凶殘,而商隊的日子也是越發難過了。」說著,瓦爾克大叔「唉……」地長嘆了口氣。
我默默點了點頭,當權者為了爭權奪利不惜發動戰爭相互攻伐,陷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亂世中人命如草芥,活不下去了,索性就淪為盜匪的百姓不計其數。老百姓所要的不過是溫飽而已,但凡日子能過得下去,誰會想干這沙盜的營生,我與阿爸也是因為戰亂人禍才逃出了寧遠,雖與流民的遭遇有所不同,但求安定的心卻是一樣的。
與大叔笑談了一陣,看著夜色已深,遂向大叔告退,回到自己的營帳,躺在干草堆上,想著沒有幾天就能回到夢寐以求的故鄉,僅剩的一點憂慮也漸漸散去,不一會兒便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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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的幾日,正如瓦爾克大叔所言,一路無事,過了邊境來到綏州,因突厥騎兵常有滋擾,所以綏州城內的駐防相當的嚴密,隨處能見到巡邏的士兵。瓦爾克大叔的商隊因另有要事,遂在綏州與我們告別。大唐連年與突厥作戰,軍馬稀缺,所以軍馬的價格一直居高不下,特別是西域產的良駒,價格更是高漲。阿爸將我們從寧遠國帶出的西域良馬盡數出售,得銀千兩。略作盤桓後,我們換乘了馬車輕裝前往長安。
我曾無數次夢到長安的景致,但當長安城真正出現在我眼前時,仍被它的雄偉莊嚴所震撼。青石鋪就的街道筆直寬闊,街道兩旁店鋪林立,琳瑯滿目的各國商品,每樣都讓我感覺新奇,街市上人頭攢動,隨處可見西域各國的商人。放眼望去,美倫美奐的屋宇鱗次櫛比,郁郁蔥蔥的大樹映襯著紅牆綠瓦連綿起伏,一直綿延至天邊。這就是大唐的帝都,娘朝思暮想的故鄉,思緒還停留在雕梁畫棟上,眼淚卻已潸然而下,濕了衣裙。
阿爸雙眼噙淚,表情復雜地望著眼前的一切,眼神中有欣喜,有哀慟,有遺憾。他自小離家,與娘在外漂泊二十年,雖然不知道他們為何總是不願提及長安,但思鄉之情卻始終不曾有絲毫減退。如今,故鄉近在眼前,他卻已無法將回鄉的喜悅與娘一同分享。
在客棧盤桓了數日,阿爸在長安南城覓了處院子,置辦家什,衙門編戶,幾番折騰後,算是在長安城安了家。為了生計,也因在寧遠經營過馬場,阿爸在長安的馬市做起了販馬的營生。而我呢,整日無所事事地在長安城里閑逛,看著什麼都覺得好奇的很。對此阿爸也是異常頭疼,每次回到家都會苦口婆心地勸誡︰「長安不比寧遠,規矩多,你個姑娘家整日在外拋頭露面的,成何體統,將來怎麼給你找婆家。」我總是臉上擠出個燦爛的笑容,一邊扯著阿爸的衣袖一邊撒嬌道︰「沒人要最好,我就一輩子陪著阿爸!」
早晨的陽光柔和溫暖,透過窗戶照在臉上暖洋洋的,我坐在榻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穿上衣服走出臥室,剛進院子,看到阿爸沒有像平常一樣去馬市,眉頭緊鎖在院內來回踱步,見我起床,把我拉到堂內坐下,「今日你哪都不許去,我請了張嬸來給你梳洗打扮,再請她教你些日常的規矩,你娘生前最重規矩,瞧瞧你現在這個樣子,整日穿著胡人的衣服到處跑,臉跟個花貓似的,一點姑娘家的樣也沒有。」阿爸嘆了口氣,繼續道︰「嚴夫子那我也已經去打好招呼了,你有空就去他那里,跟著他好好讀書。」
提起娘,我心中傷感油然而生,低頭盯著地面,靜靜听著阿爸訓斥。話音未落,听見有人叩門,我急忙跑去打開門,張嬸手捧著一套襦裙站在門前,後面跟著她的小兒子張平,躲在張嬸後面歪著頭看我。張嬸是個寡婦,丈夫從軍後戰死沙場,剩下她和兩個兒子,大兒子前年也從軍去了邊關,身邊只留下八歲的張平。我欠了欠身子請張嬸入屋,阿爸和張嬸寒暄了一陣,起身去了馬市。
沐浴完畢,張嬸為我穿上襦裙,拉我在銅鏡前坐下給我梳妝,邊梳邊盯著我看了會,笑盈盈道︰「櫻桃小口,柳葉眉,楊柳細腰,杏核眼,芸兒姑娘花容月貌,你爹真是好福氣。」
我已想不起自己有多久沒有照鏡子了,看著銅鏡中陌生的人影,不禁暗暗問自己,這就是我現在的樣子嗎?我對著鏡中的自己擠眉弄眼了一會,說︰「阿爸總是說我在西域野慣了,不像個姑娘家。」
轉頭看見張平正歪頭看著我,忽閃忽閃的大眼楮中透著股機靈勁,我沖他做了個鬼臉,然後粲然一笑,問道︰「你覺得姐姐好看嗎?」。
張平先點點頭馬上又搖頭道︰「夫子說,紅—顏—禍—水。」說完,沖我咧嘴一笑。
「你把我當妲己,褒姒之流嗎?」我輕輕敲了下張平的頭,「你夫子肯定是個老學究,整日里只會非禮勿視,非禮勿听,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殊不知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麼?」
張平被我一通之乎者也說得啞口無言,圓嘟嘟地小臉漲得通紅,低頭思量了一會,又欲說話,被張嬸笑看了一眼,話到嘴邊咽了回去,只沖我做了個鬼臉,便扭頭自顧玩去了。
張嬸邊幫我梳妝邊笑問道︰「姑娘還讀過書?」
我點點頭︰「娘在世時曾教過我一些。」我雖在寧遠長大,但從懂事開始娘就教我讀書寫字,教我說漢話,現在想來,也幸虧如此,不然也不知道該如何在長安生活下去。
張嬸笑而不語,只是看著我輕輕點了下頭。為我打扮妥當後,又給我講了些唐朝女子平常的禮儀,如何走,如何坐,如何站,何時該行禮,雖繁瑣了些,但憑著我從小練就的好體力,不停練習,半天下來雖說不上是婀娜多姿,但也有了幾分大唐女子的模樣。見我學得有模有樣,張嬸滿臉堆笑,起身道別,送走張嬸和張平,天已漸暗,抬眼望著天空,點點的繁星好似顆顆明珠,瓖嵌在深藍色的錦緞上,閃閃發光。想著在寧遠時躺在屋頂上看星星的情景,而如今卻已身在長安,不禁感嘆人生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