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彼此沉默了一會,他忽然看著我笑問︰「為何這般看我?」
我自顧捧起酒壇,慢飲了片刻,反問道︰「那你又為何這般看我?」
看他有些疑惑,我擱下酒壇,撐頭笑道︰「你不看我又怎知我在看你。」
他搖了搖頭,笑得有些無奈,我卻很是得意,挑眉問道︰「你可還記得答應我的事情?」
他道︰「記得,白色海東青,你只要學會馭鷹,我不會食言。」
我微笑著朝他搖頭,他納悶地問︰「我還許過你別的事情?」
我噘嘴道︰「你說過,我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問你的!」
他神色微怔了一下,我問︰「怎麼?不算數了?」
他笑道︰「算數,只是沒想到你有這麼多問題想問我。」
我往他跟前湊近些,盯著他笑道︰「縴離、玉爪兒、哈哈兒、花姑姑,你覺得你周圍讓人好奇的地方還少嗎?」。
他眼帶探究,回視于我,看了片刻,笑著說,「彼此!彼此!」
我半撐起身子,疑惑地問︰「你也有問題想問我?」
他點了點頭,我略思索了下,接著道︰「來而不往非禮也,你若有什麼問題,也可以直接問我。」我又狡黠一笑,「不過,告不告訴你由我決定,這樣公平了吧!」
他抿嘴笑了笑,「這算哪門子的公平?」
我理直氣壯道︰「你是男子漢大丈夫,行事本就應胸懷坦蕩、光明磊落,事無不可對人言。我是個姑娘家,總有些心事不足為外人道也。」說完,我用手支著下巴,面上堆著燦如夏花般的笑,斜瞅著他。
他無可奈何地笑道︰「巧舌如簧,我說不過你,你還有什麼想問,就問吧。」
我頗為得意地挑了挑眉,出了會子神,問道︰「我很好奇,你才華橫溢,滿月復經綸,當初為何會選擇從軍為將,而不是在朝為官?」停了一下,又補道︰「當文官也能展你生平所學,償你兼濟天下大濟蒼生的抱負。」
這是我一直想問他的,以他空谷幽蘭般的姿容氣韻,實在很難將他與充斥著血腥殺戮的戰場聯系在一起。
李琰慢飲了兩口,嘴角微抿,淡淡道︰「兼濟天下,大濟蒼生?你太高看我了,我從軍的原因很簡單,生在亂世,又是將門之後,從軍為將為家族延續榮光,是我與生俱來的使命。」
我向他搖頭表示不相信,道︰「你堂堂四品中郎將,門庭卻冷落至此,還不如一個七品縣令威風,談何榮光?那日听你與李淳風一番高談闊論,又觀你平日里深居簡出,韜光養晦的作為,我就知你深明明哲保身之道,像你這般的人,絕不會在意什麼家族榮光,我說的對嗎?」。
他嘴邊含笑,目露贊賞,深看了我一會,笑道︰「知我者,天下唯姑娘耳!」
我睨了他一眼,笑嗔道︰「少給我帶高帽,我可不吃這套,你還沒老實回答我的問題呢,為何不當官而去為將?」
他沉吟了半晌,方才道︰「少年時銳意進取,也曾在兩者之間有過躊躇,但為官之道講究處事圓滑,想要博取功名,難免要在苟合取容中降志辱身,與人虛與委蛇,這實在不對我的脾氣。況且,官場上的血腥就比戰場上來得少嗎?未必!而在亂世中為將可就沒有這麼復雜了,所得功績全憑一刀一槍拼殺出來,所思所想也只是如何打勝仗,可比官場要簡單得多。」
我默坐著听他說完,心中感慨萬千,一刀一槍殺出來的功績,他說得輕描淡寫,但真就那麼容易嗎?我想不然,單看他那一身的傷,想來也是鬼門關前走過好幾遭的人,他現在的地位是用自己的命拼回來的。只是他如今的心境已與少年時大不相同了,功名利祿,恐已非他所求。
我沉思了一陣,道︰「‘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諸葛孔明在《誡子書》中的這兩句話可否能映襯你如今的心境?倘若要你放棄現在的官職、地位,你可願意?」
他微微笑著,手指輕拂過淒絕,過了好一會兒才說︰「眼下大唐根基未固,內憂外患,身為大唐臣民,尚有應盡之責,豈敢輕易言退?‘匈奴未滅,何以家為?」霍去病這句話用在此時倒也應景。」
他盯看著酒囊好半晌,又緩緩說道︰「若此殘軀還能待得天下清平之日,倒也想學學舅父,遠跡江湖,圖個逍遙自在。或覓一處山靈水秀之地,兩間草舍,數畝薄田。忙時夫耕于前,妻鋤于後,閑時讀書品茗,撫琴而歌。我所求者,不過一書,一琴,……」他轉回頭笑看著我,「一美相伴而已。」
說著,他忽地一怔,垂目盯向我的手,我這才有些清醒過來,方才听他所言,心中萬般滋味糾纏,夾雜著點點心酸,再加上酒的催化,一時有些忘情,竟不自覺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臉上燒燙得緊,心中暗暗埋怨自己,行為舉止怎會如此失常,如今露了行跡,該如何是好!?慌亂之間,沒辦法靜下細想對策,只是不由自主地想將手縮回來,還未來得及縮手,卻已被他反手攥在掌中。
我一時愣神,半晌後,才回過神來,忙想將手抽回,卻被他反方向用力一拽,踉蹌地從石凳上站起,他將我環腰一攬,摟著我坐在他腿上。
我身子僵硬,有些不知所措,他這是酒後失態嗎?
被他輕輕擁在懷里,靜默了一會兒,兩人雖沒有說話,但剛才的驚愕感和僵硬感卻漸漸消失不見,只覺得心里很安心,很平靜。
李琰閉著眼楮,將頭靠在我肩膀上,不知過了多久,他睜開雙眼,柔聲問︰「他日若有機會,你可願隨我一同避世遁隱?」
他的話讓我心情復雜,幾分欣喜,幾分憂愁。喜的是,我終于知道他心中有我,愁的是,他也不能免俗,認為可以將我與邱家小姐兼收並蓄,享齊人之福。雖然自知這在大唐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可我的心里卻總是有個疙瘩。
見我若有所思,未置可否,李琰又道︰「你若嫌男耕女織的田園生活過于沉悶,我們可以縱馬江湖,笑傲天下,游遍五岳三山,覽盡南北風光。」
我無力地輕嘆口氣,轉頭深深地盯著他的眼楮,此時他深邃的雙眸中溢滿了溫柔,波光流動,情意綿綿,不禁陣陣心動,酸楚之感躍然心上,雙手環住他的脖子,緩緩把頭搭在他肩上。他顯然很是高興,听他輕笑一聲,擁著我的雙臂又緊了一些。
與他相擁了一會,我在他耳邊輕聲問︰「其實我不太明白,你為何會看上我?論才貌、品性,我在那些侍女中都不算是拔尖的。」
李琰緩緩道︰「當初見你,你手持馬笛嫻靜而立,我就感覺你與眾不同,後來與你接觸久了,覺得你人雖有些毛躁,卻不失率真,不似那些養在深閨中的小姐,矯揉造作。與你交談時,更是發覺你讀過不少書,涉獵之廣就連一般男子也難以企及,而且見識深遠,心思機敏,非一般女子可比。你所懂的一些東西就算是我也不一定知道,這樣的你我又怎會不心動?」
我抿嘴笑了笑,自嘲道︰「我真有這麼好嗎?除了毛躁外,我都覺著像在說別人呢。你也不必貶低自己哄我開心,我肚子里的墨水有幾斤幾兩自己還是有數的,與你相比差的沒邊兒了。」
他笑道︰「你這是當局者迷,你知不知道,你很像一個人?」
我納悶地問︰「像誰?」
他沉吟了會,說︰「宮中的楊妃娘娘。」
我一怔,想了會子,道︰「世間之大,無奇不有,人多有相似,不足為奇。」
他說︰「光是外貌相像我也不會如此詫異,奇就奇在你們連氣韻都有四、五成相似。」
我笑著說︰「能與楊妃娘娘相似,那我不是很榮幸?」
他輕輕推起我,雙手搭在我肩膀上,目注著我的眼楮,薄唇微張了下,看他似乎有話想說,我一笑,道︰「你有話就說吧。」
他想了想,問道︰「你為何沒有喜歡侯承遠?不管從哪方面來看,他都不在我之下。況且他對你的心思你應該早已通透了,我認識他這麼多年,從未見他對哪個女子如此上心過,你是第一個。」
我一直刻意地想淡忘這件事,至少在此時我下意識地不讓自己去想,但冷靜下來後,仍不得不選擇去面對。
我默默沉思了片刻,深望著他的眼楮,緩緩道︰「他的心思我自是早已通透,如今你的心意我也明白了,可我的心思你們可能懂得?」
他面帶困惑地搖了搖頭,只是默默回視著我,我輕嘆口氣,低聲道︰「侯承遠是很好,我感激他的細心呵護,敬佩他的武藝氣度,我之所以沒有喜歡他,是因為我根本就不敢去想。根深蒂固的等級門第觀念就如盤古的開天巨斧,隨隨便便就將大地劃出了萬丈溝壑,將我們隔開兩邊,我雖真心地不想屈服,但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為自己的心套上枷鎖,唯恐一個不留神,就落個粉身碎骨的下場。對你更是如此,就算是此刻,我依舊覺著像做夢一般,害怕夢醒了,一切就又都回歸了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