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榻上打了會盹,從樟木箱中揀了本書,斜靠回榻上隨意翻看,正看得有些意興闌珊,忽听得幾聲細碎的悶咳聲,我循聲而望,瞥見李琰映在屏風上的身影,心頭幾絲抽痛。我將手中的書擱至一旁,穿鞋輕輕起身,緩步轉出屏風。
李琰眉頭微蹙,一手持筆而書,一手緊捂口鼻,見我起來,側頭微笑道︰「吵醒你了?」
我搖搖頭,走到他身側,探頭看了一眼案上紙頁,密密匝匝已寫了一摞。
我一把奪過他手中的筆,嗔道︰「身子還要不要了?」
他一笑,攬我坐在他腿上,「不礙的,我的身子自己最清楚,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呸!」我輕啐了一口,「什麼死不死的,還不快把話吐出來!我可听那位紫衣老者說了,你若再思慮過多,他也只能保你……。」
我眼眶一酸,輕撫著他的臉又道︰「你才二十一歲!」
他握住我的手,淡然一笑,「咱們各退一步,你讓我寫完手頭這些,好嗎?」。
我見執拗不過,只得點頭答應,將筆遞回給他,「只準寫完手頭這些!」
他笑著接過筆,頭輕抵在我肩頭,柔聲道︰「你若不著急回去,再留下來陪我一會,晚些我讓傅文送你回去?」
我微一頷首,他一笑,又提筆開始寫起來。
我閑來無事,隨意拿起案上的紙頁翻閱,不禁有些詫異,「流雲箭陣?你為何要將陣法寫下來?想傳世嗎?」。
他手下不停,道︰「流雲箭陣是飛騎營的射陣,以雲陣為基礎推演而來,是我苦思多年的心血,趁現在得閑,將它的要訣記錄下來,若他日我不在了,我的後任也好照此操演。萬事皆有緣法,能傳世自然是好,卻也不必強求。」
我嗔了他一眼,道︰「又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他笑道︰「傻丫頭,我總不能執掌飛騎營一世吧,莫要多想。」
我點頭不語,回身依舊去翻看紙頁,九天攬月、陽關三疊、庭院深深、小須彌式、無中生有、一刀兩斷、舍生取義…………,看內容都是些習武招式,唯獨斷紅塵這一式是空白,不禁指著問道︰「這式為何沒寫?」
李琰抬頭飛快地瞟了一眼,道︰「是不知該如何寫。舅父傳我這一式時只道,‘婆娑世界本無圓滿,世間萬象皆是無常。人無我,法無我,諸法無我。念念無常,一期無常,諸行無常。’」
我听得一頭霧水,不耐煩道︰「這無我,無常的,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的東西,我听都听不懂。」
李琰唇邊噙笑,搖著頭說︰「莫說你不懂,我也是一知半解,至今也是只懂招式,卻不得要領。」
我嘆道︰「斷紅塵?滾滾紅塵,止于空門,真斷得了的,都去當和尚、尼姑了。」
我又朝他眨眨眼楮,口氣戲謔,笑說︰「舅父該不是想讓你了卻紅塵,鉸了頭發去當和尚吧?」
他頓住筆,抬頭若有所思,忽作頓悟狀,道︰「滾滾紅塵,止于空門!這無我、無常便是佛教教義,難道舅父真的是暗示要我遁入空門才能悟斷紅塵?」
他又一思索,自言自語道︰「也好!反正父親母親有大哥二哥照顧。繁華落盡,往事成空,終不過是一枕黃梁,南柯一夢!」說著李琰微笑著搖頭嘆起氣來。
觀他神情認真,不似玩笑,我不由心下一急,蹙眉道︰「你若遁入空門,那我該當如何?!」
他微微一笑,「女施主聰穎貌美,何愁覓不到如意郎君?」
「好你個………………!」我正欲沖他發火,李琰忽地朗聲大笑起來,我才察覺是又著了他的道,不禁心中慍怒,瞅準他的肩膀猛然咬下,李琰眉頭微蹙,卻巍然不動,半晌後我才松口,慢慢抬起頭,認真地說︰「你若負我,我會恨你一世的!」
他與我對視了半響,忽地眼底閃過一絲凜然,只覺眼前寒光乍現,一瞬而逝,便听得一聲收刀入鞘的聲音,我神情微怔,瞥了一眼豎靠在桌邊的佩刀,心下大感不妙,眼光忙上下左右在他身上掃過,瞥到左臂時,大驚失色,前臂已然殷紅片片。
我扶起他的左臂,驚道︰「你瘋了!」
他面色沉靜,淡然而笑,「今日血濺青霜,以此為證,他日我若負你,必剉骨揚灰,死無葬身之地。」
我緊盯著那片殷紅,感動至極,手中直抖,強忍著沒讓眼淚落下,趕忙起身找來手巾、軟布、金瘡藥。小心翼翼為他挽起袖子,用手巾吸干了血水,細看之下,刀痕入肉半寸有余,心里又痛又氣,抬眼瞪著他道︰「你為何如此不愛惜自己!」
李琰微微笑著,默然不語。
我小心地為他上好藥,用軟布包扎好創口,便側坐一旁偷偷抹著眼淚。
李琰從身後環抱住我,貼在耳邊低聲道︰「我以此立誓,是想讓你知道,你如此痕,銘刻我心!永遠也抹不去了。將來縱使天崩地裂,我都會為你遮風擋雨,世間萬厄,都由我來承受!」
我回頭深望著他的眼楮,心中暗道,我當初的放棄換來了一顆真心,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正摟著我相視而望,傅文突然跑進來,眼光剛掃到我們,神色一怔,慌忙單腿跪下,壓低著腦袋。我忙推開李琰,尷尬地側身低下頭。
李琰端直身子,笑斥道︰「越來越沒規矩了,什麼事情?」
傅文抬頭望了我一眼,幾番躊躇,欲言又止。我起身欲退,李琰輕揮手示意我坐下,將傅文招至身旁,傅文俯身在他耳邊低聲耳語了幾句,李琰微一頷首,「此事我知道了。」
他轉眼看著我,又道︰「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你先回去吧。」說完不等我說話,一面吩咐傅文︰「送小姐回寢所。」一面攤開地圖全神貫注地看起來。
傅文抱拳行禮,引著我離開了營帳。
今日不是我當值,所以特意起得晚了些,剛穿衣妥當,正準備洗漱裝扮,听見幾聲輕微的敲門聲,我攬鏡理了理頭發,上前開門。見紫彤低頭立于門外,臉上隱有淚痕,心下嘀咕,紫彤是侯承遠的侍女,她來找我何事?
紫彤一見我,便急上前來拉著我的手道︰「芸兒姐,去幫我勸勸侯都尉吧!」
我朝外望了一眼,將她牽進屋來,順勢掩上房門,問︰「到底怎麼了?」
她道︰「侯都尉自從那日跑馬場歸來便情緒低落,每日不是低頭默坐便是飲酒澆愁,還動不動就大發脾氣。我雖不知是為了何事,但常此下去總是不妥,恐會廢了軍務,受李將軍責罰。我知道芸兒姐與侯都尉素來感情甚篤,所以特來請姐姐去勸他一勸。」
唉!我暗嘆口氣,心想,此事皆由我起,解鈴還需系鈴人,既已不惱他了,是當去勸勸他,免得再失了往日的情分。
我默想了會,點點頭,「你先回去,我梳洗妥當,馬上就去。」她點頭抹了抹眼眶,笑應著拉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