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三章咫尺桐花黯
飛花三月。
遠山近嶺,那一層層朱白淺透,籠罩十里溫暖!
本就是屬于桐花的暮春,于是她毫不猶豫把朱白的淺笑漾滿整個孤江城,甚至那玉帶般的孤江水,都被她不輕易間染上了暖意的薄暈!且她並不嫌貧愛富,在每一個可以扎根的地方鋪開一層層朱白的柔軟暖意!
斬離看著這個地方,曾經是孤江城第一望族岑家的府宅,而今,這里卻已被蒼莽的春草佔領,放佛流轉的宿命,轉瞬之間,已將一切常規的強大都打破。而他轉頭望去,院落里的那一株桐樹,青繁與朱白交錯的背後,那隱約的一道青白的背影孤涼,春風吹得那青錦的下擺飄揚起來,無聲無息,如同他一直隱藏的強大的悲痛!
——或許,這也是宿命難以抗衡的強大!即便翻了天地間所有的阻隔,那所有的逝去,也都不可挽回了!
斬離曾經跟著他一道,無數次,就是站在那一株桐樹下,等著那個女子,她會翻出那道籬牆,然後巧笑倩兮,飛身落入那個人的懷抱,眼角眉梢都漾滿幸福的模樣,而那個人縱容著她的一切。斬離就在她看不見的角落,靜靜跟著他們,看著他們相攜著從清晨的薄霧走到黃昏的夕暮中,恆久天長,把幸福鋪天蓋地的囂張模樣。斬離總是忍不住笑開!而那個人,那一段時光,酒窩里,一直是盛滿了溫暖的笑意的!
如果,他們一直那樣幸福下去,那麼,或許,他那些傷痛的的過往,並不會有機會生長,最後,失去了那道最珍貴,只能日夜品嘗那種錐心蝕骨的痛楚!
——縱然而今,那個人已經是孤城最高的那道神祗,可是,那些錯失的,他除了黯然追悔,也還是沒有其他的選擇!
而這一場悲劇,斬離而今看來,胸腔里依然充滿了迷一樣混沌的空茫!
岑家為了鞏固自己的在孤城獨一無二的地位,把岑氏族門的第四位小姐嫁給那個人——那時他還不是城主,而老城主也想利用岑家巨大的財富來對抗天神門和梵音教日日夜夜對孤江城的虎視眈眈,所以,這場婚姻勢在必行,可是那時,那個人,他已經有了那個溫暖細致的尹香然,岑家四小姐的貼身丫鬟,他反抗,可是沒有效果,最後,只是逼得尹香然在岑家de逼迫之下,服毒自盡。而他,也還是逼不得已的取了岑家四小姐,只是,那個時候,心灰意冷的他,已經策劃了一場絕佳的反抗,岑家的四小姐在新婚之夜就被囚禁于飲江樓,而孤城岑家,他用了一年布局,終于,在他的指尖一夕傾覆!
可是,這些,對于他似乎遠遠不夠,他而今,甚至想用這一座孤城陪葬那個女子!——是的,他想,用這一座城,陪葬一個人!
所以,即使天神門已經兵臨城下,梵音教也在暗中煽風點火,他都已打定主意,不聞不問。
斬離無法覲言,他知道,那個人打定的主意,沒有什麼能夠更改,絕沒有!
——這孤江一城,萬千百姓,似乎,只能坐以待斃!
已經日暮!
暮風吹起,朱白的落花翩翩,于風中掙扎出一種慘絕的凌亂!
吱——
緊閉的後院大門在這時突然被打開,一對年輕的男女一前一後走了進來,看到斬離都露出吃驚的表情來,似乎沒有想到這里居然會有人。
斬離的表情卻很平淡,自從岑家出事之後,雖然這座大院已經被城主下令封鎖,但還是有不少人設法進來,對于岑家曾經富可敵國的財富生出投機的心,想著或許能在某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埋藏著值錢的珍寶,可是結果很遺憾,沒有一個人有發現什麼,岑家的所有財富,早已盡數被收入城主的行宮,而所有都是斬離親自負責清點的!
所以這里,早已沒有人來,而今這兩個人,奇異的組合,為了什麼目的,財富或其他的,斬離細致的打量,也沒有探究出結果!
這樣不安的怪異,走在前面的女子穿著褪了色的喜服,臉色蒼白如雪,似乎久未見過日光,那眸中,似乎映了白雪清冷的光,看不出一絲生氣的模樣,而她身後緊隨著的男子,斬離卻認得,那還是斬離代替少城主去岑家提親的時候,他見過一面的,他是岑家的畫師,也是孤江城最有名的畫師——顧之黯。這樣相隨的兩個人,看不出他們的關系,斬離卻感覺到,他們之間,有著異樣的危險流轉!
看到斬離他們並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往里面走,直到,看到那株朱白桐花樹後的院牆上,那道孤涼的背影,那一剎那,斬離驚訝的發現,那個女子的眼中,似乎有星光突然被點亮,有絲絲盤繞的希冀一點點投出來,以及,一種無法言語的喜悅和悲痛。
那一瞬間,那個女子,落了淚!
是什麼,為什麼心會突然這樣痛,他皺眉,是什麼,使心突然陷入一種酸麻腫脹的沉溺,放佛心間有什麼,緩慢的一點點逝去了,那種感覺,那種感覺,就放佛是那一天,放佛很久很久,也放佛很近很近的那天,驟然听到她服毒自殺的消息,那種心被狠狠抽痛的感覺,那麼,此刻,又是什麼?
他驟然回頭,視線繞過粗密的枝葉,空落落的院中,沒有她,沒有她,連幻象都沒有,那麼,漸漸逝去的無力感,又是從哪里透出來的,那種靈魂頹然墜落的無奈,他到底,尋到了一些什麼,又遺失了什麼?
——那樣熟悉的氣息,放佛是心底深處最壓抑的相思,絲絲纏繞上來,似乎毫無防備,又似乎等待已久,久到心都麻木,卻知道,其實早已陰陽兩隔,天人一方!
冰冷的匕首僵硬的頂在她的後心,突然間似乎醒悟,那一霎的心痛,放佛牽連出無邊無際的嘲諷,置于生死邊緣,可是更難過的是,彼此明明近在咫尺,他卻認不出她了,那樣冰冷陌生的目光,終究,還是只得陌路!
冰涼的液體滑落,鼻中的酸澀警醒著這悲痛的現實!
岑音帶著顧之黯穿過了院落,在一世界朱白飄繁的間隙,看清了那個人與她之間再也無法痊愈的距離。
琴聲漫漫而來,悠然冷絕,似乎遠在千山之外!
岑音第一次站在巍峨沉重的宮殿之前,是帶了如幻的不真實感的。而褪下的褪了色的喜服在院中那株白石樹下,冉冉飄起的火星中,漸漸化作了灰塵,如同,那曾經她所擁有的不可一世的繁華和眷戀。
斬離帶著她走進那扇朱白的宮門,有檀香繚繞于空中淒絕的曼妙舞姿。
「音姑娘,以後你就在墨石宮當差吧,宮規會有掌事的癸總管教你的。」斬離很盡心,帶著岑音在宮里轉了個遍。
岑音恭敬的答了,視線精細的從孤江宮城的一草一木、一路一景、一磚一瓦上滑過,最後,落于墨石宮那株參天繁茂的桐花樹下,那一道孤絕哀涼的背影。
月色清冷。
岑音吹滅了火折,只開了窗欞一線,盤腿坐在窗邊,借著幽冷月色翻開了手里的書卷。是帶了古老孤寂的味道,或許在架上放得太久了的緣故,書卷上的字跡已經有些不甚清晰。
就這樣,專注于書卷的吸引,不覺間,曙色的腳步已經臨近。于是,只得放下手里的書,從二樓臨窗的那株桐花樹上翻身而下。
不知不覺已經到孤江內城半月有余,除了平時的當勤,她習慣在宮里各處走走看看,或許因為得到了斬離的關照,宮里的侍衛並不會對她進行阻撓,只除了宮里的禁地和城主的行宮。
這日剛走到墨石宮外,就听到了幽幽淒絕的笛音,從墨石宮的每一個縫隙里透出來。岑音怔住,那首曲子是《化蝶》。岑音一瞬似乎是有些不受控制的,不由自主的穿過了雕花的拱門,然後,看到了桐花樹下的那個人影,依舊背影孤絕。
那一刻,莫名落淚。
有些東西突然失控,從記憶里延伸出來。是青翠欲滴的竹,在那一年的秋反襯了秋楓的赤血丹心,而他和她坐在橫亙的楓樹碩大的枝椏上,極目遠眺,只是無邊無際的竹海,清幽淡遠。那時時光安然,他入神于手中的笛,而她靜靜只專注著他好看的側臉,看著夕陽的夢幻踩著破碎的舞步在他的睫毛上歡快的舞蹈,那樣美好,似乎恆久天長,儼然神仙眷侶。
樂聲幽清!
秋風也很安靜,她甚至看到秋風中,竹葉翩然落下跌撞的姿態。
而他滿眼都是溫柔的寵溺,縴長的手指在溫暖柔和的殘陽中,清點出旋轉的幸福音律。
——所以,一直是秋的幸福遺留給予春日該有的殘酷麼?!
岑音嘆息,入神于不知如何定位的往昔,以至于斬離近到身前,卻沒有注意到他,直到他出聲關切的詢問,「音姑娘,你可還好?」她這才回過神來,而臉上,清冷的液體流淌,是還來不及收起的明顯悲痛。
樂聲早已于暮春清涼的風中消散無蹤。
「我沒事,多謝斬大哥關心!」岑音轉過頭去擦干那些不明就里的液體,再轉過視線,桐花樹下的人影已消失不見。
岑音在那一刻再一次清醒的意識到,過去與現實,都一樣的昭示著,孤倚危樓無窮無盡的千瘡百孔!
——是末路,也是窮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