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天曲隱 第二十六章、舊居

作者 ︰

翊昕估算了下位置,此處離朵梅城大概有三、四公里的距離。那麼,明瓏和她的俘獲者是進城去了嗎?

他想了想,下馬走到路旁一個小草藥攤前,問擺攤的大嬸,早上可曾看見一個年輕美貌的姑娘和一個高個子年輕男人經過。

擺攤大嬸狐疑地左右打量打量他二人,撇嘴說道︰「年輕美貌的姑娘?每天從這里路過的年輕姑娘不知道有多少,我才懶得去看誰漂亮誰丑,誰愛和男人攪在一起。你們要找什麼陪男人的年輕姑娘,去城里問吧。」

這大嬸竟是會錯了意。翊昕不好意思再問,正要上馬徑直去城里,听到旁邊一個賣土煙的老頭插嘴說︰「這年頭,漂亮姑娘愛跟著有錢男人跑算什麼希奇。我半夜起來解手,看到的事才希奇呢。」

翊昕心中一動,踩上馬鐙的腳又放下來。

擺攤大嬸笑問︰「什麼事好希奇?你一腳踩到了黃金財嗎?」。

旁邊的攤主都是哈哈取笑。

老頭將手在大腿上一拍,「嘿,說出來你們都不會信。我看到一隊穿著金光鎧甲的天兵押著一大隊惡鬼往北邊去呢。」

「呸,呸,我看你是睡迷糊了。咱這地方有神泉顯靈都是不得了的大事了,哪還有天兵來。就算抓惡鬼,也是冥神大人派冥兵來。」

「我就知道你們不信。那領頭的天兵身材高大,披著頭金燦燦的長發,真是威風凜凜儀態非凡,令人不敢仰視。我見了他手也不敢解了,趕緊趴在地上使勁磕頭。他們押著的那隊人麼,好多都穿得希奇古怪,周身沾滿血污的又丑又嚇人,不是惡鬼是什麼?」

眾人只是不信,與老頭你一言我一語地理論。

後面也听不出更多的內容,翊昕即上馬帶濯汐離去。

濯汐擔憂地問︰「他們說到的天兵什麼的,會是天煜宮的將士嗎?」。

翊昕嗯了一聲,「應該是。領頭的金發男人多半是雷霆鈞,押著的那隊‘惡鬼’,就是昨夜紫泉谷的幸存者了。」

「他們這會子去了哪里?」

「往北邊去了,顯然沒有進朵梅崍城。」

「這麼說他們已經離開朵梅崍了。」

「我想還沒有。他們之所以沒進城,是因為雷霆鈞自持身份高貴,不屑于混雜在普通人當中。在朵梅崍城東北方向的郊外有好幾處幽靜而不失雅致的私家莊園,是有名的富豪居住地,他也許會在那里。」

「阿瓏會在那嗎?」。

「我不知道。昨夜和明瓏一起在老太太家留宿的男人很可能不是天煜宮的人。他丟棄盔甲,不止是因為衣服弄濕了,更重要的是想避免別人的注意。而且他受了傷,不見得會趕去找雷霆鈞。但我們現在沒有別的選擇,必須去一個確定的地方踫踫運氣。」

腳下的路背離城市,重又將遠行的人引入到廣褒的鄉野中。

比之紫泉谷附近的荒僻,這片土地顯得更加生機昂然,一望無垠的豐腴厚土延伸到遠方,密蓬蓬的竹林後面隔三岔五露出一角農舍,雞犬叫聲和孩童的嬉鬧不時入耳。

過了正午,馬兒走上條碎石子小徑,遠遠看到蒼綠的樹木中坐落著好大一片庭園。

「雷霆鈞就在那里嗎?」。

「我說的私家莊園還有好長段路要走。這里是傳說中的美麗聖女碧藺沙的故居。」翊昕向濯汐介紹。

「啊,這里就是碧藺沙的故居?我們上次都商量好了要來,可惜出意外耽誤了。碧藺沙真的是世間難得的女子嗎?本地的人好象非常仰慕她的樣子,連月桂小姐的比賽也是為了紀念她呢。」

「一個逝去幾千年還有這麼多人記著愛著她,當然不是普通人可以比擬的。本地的姑娘皆以她為楷模,每年的成人禮都要在這里集體舉行。我第一次隨父王來,正好逢著節日,從朵梅崍城到這里的路上堆滿了人,說聲傾城而動也不為過。」

想象著碧藺沙風姿絕世,馬上便可觸模到她生活過的痕跡,濯汐不免有種莫名的激動。若是可以親身回到與美人相同的時代,親眼目睹她的神韻,那又會是何種感觸。

不料翊昕將馬頭一轉,駛入了路旁的叢林中。

濯汐微微有些失望。也罷,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拜訪碧藺沙故居不在乎早遲。

樹林里沒有明顯的路徑,因此翊昕也放慢了馬速,邊走邊憑著殘留的記憶四處探望。過了些時候,視野里終于出現道蜿蜒的牆裙,翊昕即勒住馬,下馬改為步行。

「你看,里面就是碧藺沙住過的地方了。」

「咦,現在去嗎?我們為什麼不走正路?」

「傻瓜,碧藺沙是本地老百姓象神一樣敬重的聖女,除了盛大的節日,平常很多地方都是禁止進入的。」

兩人走到圍牆外面,翊昕尋了棵大樹爬上去,以冰綃蠶絲索將濯汐拉上來,再帶了她順伸長的樹枝越過牆頂跳下去。其實濯汐也可以直接飛過去,但她自認已是普通人,不願再輕易使用帶有非人類烙印的東西。

庭院之中芳草萋長,順蜿蜒的小路分布有幾處雅致精巧的居所。看管庭院的人並不多,這里又是後院,因此非常安靜。

「碧藺沙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啊,住這麼大的地方。」濯汐左顧右盼地感嘆。

她旁邊那個真正的有錢人呵呵一笑,「這里大部分都是後人修建起來的,她住過的老宅子佔地很少。」

沿小路漫行,兩旁蕉紅柳綠清水繞石,景致分外簡單干淨,卻不見立有一碑一像,哪里是想象中的莊嚴聖地。

濯汐不由問︰「她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我只听說她非常的美。可世上美人無數,流芳百世的為何偏偏只有她一個?」

「是的,她很美,也很善良,愛慕過她的人不計其數。但象春山雪水一樣純潔的她,注定不會只從屬于某一個凡人。」

「那她?」

「作為神殿聖女的她,不愛慕俊美的少年,也不屈從于權貴,只為天下蒼生祈福,所以受到民眾的敬愛。」

「她一輩子,就獨自在神殿里冷冷清清地度過嗎?」。

「所有的聖女都是在神廟中度過一生的,她們從被選為聖女那天就許下誓言,永遠做神最忠誠的奴僕,生命為偉大的神祗而存在,為朵梅崍而存在。碧藺沙實現了自己的誓言,在最美麗的青春年華離開人世。也正是因為如此,人們心里留下了一個永恆而完美的碧藺沙。」

濯汐感到心里輕輕一顫。她死了?年紀輕輕地死了?

「在她生活的那個年代,充滿了戰亂、瘟疫和饑荒,每天都有許多無辜的人被奪去生命,包括孩子。碧藺沙進入神殿之前,也算是個家境殷實的人。她動員親人和鄉鄰把財產捐獻出來,給那些更需要幫助的人。白天,她為募捐奔走,照顧收留的病人,晚上通宵在神前祈禱平安。終于有一天,她倒下去沒有再起來,為她愛著的神和家鄉獻出了一切。」

說到這里,翊昕意識到濯汐異常的安靜,回頭一看,她神色沉寂,大大的眼楮里充滿了悲戚。

「傻孩子,」翊昕愛憐地撫著她的臉,「我說那些也不過是听來的傳說。也許她只是一個被神話的偶像,真實的碧藺沙說不定是個幸福的平庸小女人呢。」

「不是的。」濯汐搖搖頭,可又說不上話來。她只是覺得悲哀,為何不同于那個遠離了災難和憂愁的仙境之地,人間總會有這樣那樣的不幸呢?

「來,我們進屋去看看。」

倆人已走到處陳舊的房舍前面。當然不用走正門,還是從窗戶翻進去比較安全。

屋子不大,只有有三、四間,簡潔而整齊,顯然是常常有人照料的。他們剛進來這間屋子是臥室,除了幾樣簡單的家具,靠牆有張竹塌,屋中間還有只大大的搖籃。

濯汐拿手去推推搖籃,听它發出朽舊的咯吱聲,「這是碧藺沙收留的小孩子用的嗎?」。

「這個應該是她小時候自己用的吧。這套屋子比較小,不會用來收留病人。何況成為聖女之後,身體和生命都獻給了神,若非很特別的事是絕不允許回家的。」

翊昕隨意轉上幾步,再看濯汐已經坐在了搖籃旁邊的椅子上,她微垂著頭,注視搖籃的眼楮滿是溫柔。

他心中亦升起種溫軟的情愫,便挨她坐下,一只手從她背後圈過去,扶住搖籃的支架,讓她的腦袋依偎在自己胸前。

午後的氣氛是安寧的,最多有幾聲蟲鳥的鳴叫。空氣里混雜了野外濃厚的青草氣息,也許還有草莓的味道,讓人燻燻地有了幾分懶散的倦怠。

如果可以這樣相依相偎到老,做一對沒有太多理想的農人,該是多美妙的事情。

良久,她輕聲叫著他的名字,把手放進他的掌心,「只有懷著高尚的情操,才可以象碧藺沙那樣吧,放棄了自我,以神和天下的生靈為重。我卻和她相反,我不想留在神族居住的仙境,只想過最普通的日子,希望不要和你分開。這樣的我,是不是太差勁兒了?」

「為什麼要覺得自己差勁兒呢?誰不希望在和平盛世當一個普通人?在那個很久之前的戰亂時代,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我不想褻瀆碧藺沙的高尚,但的確,她太完美,讓人覺得虛幻。」

「被世人贊頌的碧藺沙,總覺得她很可憐。」

「在亂世,人命比草芥還卑微,不管他是馳騁沙場的英雄,還是傾國傾城的美人。」

濯汐的手指輕輕在搖籃邊緣滑過,微薄的涼意沁入指尖,連心尖也在跟著輕顫,「這是她生活過的地方,留著她短暫的幸福時光,還有她的……思念。可是,她卻沒有再能回來。這個居所死了,它等了好久都沒能再等到主人回來,只有在孤獨中衰亡。」

翊昕有些驚詫于濯汐說的話。他知道她能感知到一些不為旁人所知的東西,但為何會對一個太遙遠的傳奇人物發出如此感慨呢?

濯汐吁了口氣,離開他的手臂站起,緩緩移動腳步。

陳舊的梁,班駁的牆,扶了紅漆落盡的窗,胸中蔓延起無可奈何的淒清悲涼。

曾何時,你我臨了這紅漆青紗的窗,並肩看日出月落,守秋來春去。邀了天際的殘星曉風,還有窗下的丁香解語,只為見證我們生死相守的盟約。

我背負那世俗流言,終于成為你的新婦,出征的號角卻吹斷了我廝守白頭的夢想。

我悲愴的淚,阻不住奔馬的腳步,更喚不回你奔赴沙場的決然。

你可知道,這一去,從此便生死永隔,弦斷夢終。

推開虛掩的門,隔壁的房間大了許多,左右兩面牆壁是高低錯落的陳列架,中間牆面上掛有八幅沒有署名和日期的舊畫,靠窗處放置了一把足有人高的豎琴。

細細看了會兒畫,翊昕邁步走到陳列架那邊。陳列架顯得比較空,格子里只擺放了幾樣尋常的玩物和女子用的針線盒、小飾品等物。他記得以往來時,架子上有不少古舊的書籍畫冊,據說其中不乏碧藺沙的真跡,這些東西莫非都被收藏到了別處?

碧藺沙住過的房間難得開放一次,寶貴的陳列物更不許任何人觸踫。現在沒旁人,翊昕不由伸了手,取下只黑色的木盒。

盒子里是一塊看不出質地的折疊布片,已經非常朽舊,仿佛稍不留心就會把它揉成團爛線。不知這塊布是要做什麼用的,打開一看,只在右上方繡有幾片花瓣,還連著截長長的已褪色的錦線,顯然是件才開頭的手工勞作。布料顏色發黃,斑斕浸著歲月留下的污漬。其中最扎眼的,是幾點暗褐色的印記。

這印記,是血跡。

 當!突來的聲響令人心口一跳。那是物件摔落的聲音,尾隨其後的還有吵鬧和哭泣的聲音。

求求你們,還給我!還給我!

呵呵,高貴的你,聖潔的你,也有低三下四哀求人的時候嗎?

我什麼都沒有了,求你們,不要……

滾開,背棄信仰和誓言的下賤女人!

你活該被人唾棄,活該滾進塵埃里永世不得超生。

收起你的可憐,收起你的哀求!難道我們不曾請求過你勸勉過你?你不理會我們的勸勉,偏要一意孤行,去追尋你所謂的真情!

今天的下場,怨不得旁人,是你咎由自取!

…………

拿去吧!都拿走!包括我這個有罪的靈魂!

哈,我現在剩下的只有這個虛偽的軀殼。就如你們所願,讓這個軀殼成為世人效仿的榜樣,成為「聖潔而忠誠的侍神者」吧!

微微一縷輕風吹過,揚起的發絲扎得眼楮幾分迷離。

幻听嗎?寂靜的屋子里仿佛還回蕩著那些聲音,冷漠的呵責,無助哀傷的抽泣,瘋狂的大笑。

這樣一個下午,怎麼會有如此強烈的願望,想要來拜訪這個地方的?

胸口竟然會感到刺痛。繡布上的血跡,分明是殘留的淚和心碎成灰。

不,自己不具備濯汐那樣的感知力,一定是錯覺。在滄溟山時自己用劍貫穿了胸膛,雖然神力平復了表面的傷痕,但身體受到的深層傷害不一定能馬上消失吧。

可是,還是覺得很難受,象有千斤的石頭壓在心上。的確,這些日子太勞累了。

錚地一聲弦音打斷了翊昕的思索。濯汐隨意撥動了琴弦,吟吟躍出零散的幾個音符。

「翊昕,你會彈這種琴嗎?」。

他把手里的東西放回原位,走到琴架旁邊。這種琴現在很少見了,不過他宮里收藏了至少十來架最好的豎琴,也曾經跟樂師學習過一陣子。

試了下音階,他抬起手臂,手指從琴弦劃過。立即,幽婉的旋律水流一樣傾瀉而出。

濯汐側耳听這音律有幾分熟悉,是翊昕曾在踫踫村彈奏過的《沁藍之痕》。比之鋼琴的清脆,綿長的豎琴之音更添了深深的無奈和憂傷。

為何會有這樣的悲傷?你不是已經離去了嗎,為何琴弦上還能感受到你的哀泣?流了千年的淚,想要忘記,卻哪里能絲毫忘記。

人世如此滄桑渺微,一旦錯過,便是烙上了永恆的傷痛。你在那黑暗中徘徊,時間在塵封中流轉,曾有過的短暫快樂,不過是吹散在風中再也無法觸及的舊夢。

是錯嗎?真是違逆了天命,叫你我活該承受命運如此捉弄?

「濯汐,」翊昕停下了手,喃喃呼喚她。

陽光正從窗戶的縫隙里射進來,可看到一線線在光路里飛舞的灰塵。她的臉頰輪廓,也象在陽光里變得透明。

她回過身,撲在他懷里。

「翊昕,翊昕……」她心傷欲碎地啜泣著,叫著他的名字,「我一直都不敢相信,會有這樣一天屬于我,還沒有任何準備的時候,命運就給了我特別的垂青,把我交給了你。我害怕,這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的幻想。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清醒過來,發現只有我一個人孤單地留在陌生的世界,我該怎麼辦?」

他們如此貼近地挨在一起,她的眼神卻淒楚迷茫,象是個找不到依靠的溺水者。

翊昕用力抱緊她,讓她清楚感受到自己的溫度和氣息,「我們不會分開。就象我們經歷過的那些磨難一樣,不管什麼時候,我們都是彼此牽掛著的,最終會回到彼此的身邊。」

「翊昕,就算我們死掉的那一天也不分開嗎?」。

「嗯,我答應你,你也答應我。不管發生事,我們都要一起,哪怕最後是死掉。」

「不,不。」她眼楮里卻浮現出驚恐,哆嗦著搖晃他的手,「不要和我一起死。我不希望你因為我死掉。」

「濯汐,沒事。」他聲音更加柔緩,努力安撫著她的恐懼,「我們還有很長的日子要過,不會輕易去死,更不會輕易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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