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天曲隱 第二十九章、收留

作者 ︰

黑  的夜里幾乎看不到人。因競雲頂上視野開闊,經請示奉晏行,縱連塵統共只安排了十來個人巡夜。

到了駐地邊緣,遠遠看到牆垛邊立著一人,寬大的裙袍和長發在夜風里起伏,勾勒出曼妙的身影。

翊昕甚為歡喜,濯汐竟也沒睡嗎?隨即就擔心,她今天又添了那麼重的傷,怎麼半夜里還出來吹冷風?

快步走近,卻見那人身姿修長,原來是莎眉妮。她已听到腳步聲,從遐想中收回心思,轉了頭打聲招呼,「瑟拉修王,這麼晚還出來散步?」

「你不也是嗎?」。翊昕走過去,將手在牆磚上一撐,坐到寬大的牆垛上。

「呃,這陣子老是失眠而已。」莎眉妮半伏著身,兩肘撐著牆磚,迷蒙的眼光投向遠方。

她面對的方向,正是朵梅崍。

「從沒離開過朵梅崍的你,想家了是嗎?」。

一顆冰涼的淚珠不著痕跡落到莎眉妮手背上。她埋著頭自嘲地笑了,「心如止水的神殿聖女,竟然會懦弱地起了思鄉之情,連我自己也很汗顏。」

翊昕心里牽扯起一絲難言的情愫。這承襲了神族慈悲的姑娘,總是那麼堅強而有主見。可是又有誰會去理解她的縴弱和孤獨,她柔弱的肩膀其實承受不起太多的責任。遠隔關山的家園,也許一輩子都再不能回去,她聖女的身體凡人的心,一樣滿懷了濃濃的悲傷。

「莎眉妮小姐,」翊昕听到自己的聲音隨風而行,帶了沉重的嘶啞,「請你相信我一件事好嗎?我會遵守我的諾言。也許面對強大的蒂珞維王,我不能做得很好,隨時我們都有人會死去。可是,我會盡最大努力保護世傳守衛延續下去,讓大家重新回到朵梅崍,而不是泯滅為一個傳說。」

過往的風吹得稀疏的火把搖搖晃晃,更讓這朦朧黑夜添了分不真實感。可是這個男人,卻是真實存在的。他的話語溫柔悲憫,沒有那種豪情壯志,卻給了人最真實的依賴和信任。

「瑟拉修王,謝謝。」

「不,該說謝謝的是我。一路過來,我和濯汐都不斷得到你的照顧。」

濯汐,那個注定得到王嬌寵的女孩,三言兩語,他總忘不了提及她。

此刻的翊昕換了套聆音兒刻意準備的單衣,其樣式很簡潔,可質地和做工都相當考究,隱約散發出名貴薰香特有的清雅氣息。也許正因為不同于往常平民的裝束,他舉手投足都多了種尊貴的氣勢。這才是真正的瑟拉修王。也只有來自仙境的花靈,才配得上他的尊貴。

莎眉妮分明感到心里流淌過一絲酸澀,他離她是越來越遠了。這想法立即讓她羞愧不已,實在是偏離了聖女的品質修行。

「瑟拉修王,你怎麼都沒去看看濯汐小姐?」莎眉妮順這個話題聊下去。

「怎麼?她傷勢加重了?」他神情一下變得緊張。

「哦,那倒沒有,雖然流了很多血,並沒傷到要害,受的詛術也早消了。不過,她精神很差,從上了崗幾乎都在昏睡,東西也沒有吃。」

早知她會如此,翊昕還是覺得了心痛,輕聲吁口氣說︰「多謝你和明瓏陪著她。」

「我也希望能為她分擔點什麼。可你也知道,她現在情緒很不穩定,接連遭遇變故,她一定是把什麼過錯都算到了自己頭上,很是灰心自責。」

「是我沒盡到保護她的責任,陪在她身邊還一再讓意外發生。」

「咱們多開導開導她,讓她能解開心結自然是好。但還另有一茬,她在紫泉谷吸收的亡靈力量如果不設法除去,會變本加厲損傷她的身體。」

「唉,她身體里亂七八糟的力量還不止那個。花王、花後的靈力,惑夜天使的力量,哪一種失控都可以要了她的小命。」

「強大的力量會讓她形成依賴,遇到危險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去使用它。其結局就是毀掉她自己。」

「我明白。莎眉妮小姐,身為神殿聖女的你都找不到解決的辦法嗎?」。

「听說你們曾造訪仙境滄溟山覲見大地女神,以地母的無邊神力,她應該知曉濯汐小姐的際遇,為何都沒有為她消去那可怕的力量?」

「這……,也許地母有她自己的考慮。」

「恕我直言,恐怕這已附骨生肌的力量真的沒那麼容易去除,什麼時候它分離出來,濯汐小姐的生命也就到盡頭了。」

翊昕听得打個冷噤,「那就沒其他法子,只能由著它繼續損傷濯汐的身體?」

「也許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月兌離凡塵俗世,清心修行,讓漫長的歲月去平復、化解她體內的怨念。我倒是很期待濯汐小姐加入地母神殿,不過,你怕是舍不得了。」

「咳,這……」翊昕臉上有些抹不開了。

說了這句玩笑話,莎眉妮自己也覺得唐突了,轉了話語說︰「所謂天無絕人之路,濯汐小姐一定會逢凶化吉的。對了,《異物志》這本書你看過嗎?」。

「沒看過,听說記載了不少上古之時的奇聞異事,大多都是神神道道,當不得真的。」

「那可不一定,里面記載的事物雖太過匪夷所思,但也不是空穴來風,有些是得到過證實的。比如,九幽螢翅草。」

「那是什麼植物?」

「是種神奇無比的仙草,能淨化邪穢,有起死回生之功效。」

這句話立即引起了他的興致,「你的意思,這九幽螢翅草或許能化解濯汐的怨靈之力?它長在什麼地方?」

她臉上起了難色,「我曾听過世的師祖說,九幽螢翅草生長在篁夜古城旁的險峰絕壁之上。可因為它太過珍稀,引發過無數亡命之徒的爭搶,早在千年之前它就隨同被攻陷的篁夜城失去了蹤跡。隨後數百年時間,不少人試探尋找篁夜古城的遺址,都是無功而返。到現在,幾乎沒人還知道九幽螢翅草這個名字,要找到它無疑于是大海撈針。」

剛剛升起的希望又變成了失望,半晌他嘆出口氣,「如果濯汐只是個普通的女孩子,沒有任何特別的力量,該多好。」

莎眉妮深深看了翊昕一眼。當然,在強大而體貼的瑟拉修王面前,本不必有多強,做一個被他保護的小女人,便是最大的幸福了。

「哦,我都差點忘了。」她取出獸牙鏈,「今天多虧有它,不然我都不知道死了幾次了。」

「的確是件不錯的吉祥物,我一個朋友送我的。」

「是知己?女性朋友?」

「嗯。」他摩挲著還帶有她體溫的鏈子,微微臉紅。這姑娘總是那麼敏銳和直接。

她揉揉酸澀的眼楮。終于覺得了睡意來臨之前的倦怠,「瑟拉修王,你也請早點休息吧。這段時間,為了我們朵梅崍,你一直都很操勞,請保重身體。」

「莎眉妮小姐言重了。」翊昕跳下地,「走吧,一起回去。」

這時候,前面多了團亮光,兩個巡夜的近衛營士兵走了過來。他們立即認出這深夜還在游蕩的其中一個人正是本族的王,連忙恭身問了好,順帶瞄了瞄那位美若天人的聖女。

走出幾步之外,還可以听到他們的低語,「我們的王真是受歡迎,身邊的女孩子一個比一個漂亮。」

第二天,翊昕約見了世傳守衛的各位首領,以及三個佳潞蘭弟子。他很委婉地說明了自己的意圖。目前離宮太久,宮中一應雜事還亟需要他這個王回去處理。等到了碚古郡附近,與梭弩的隊伍會合之後,將由梭弩親自率神射營的兄弟護送他們繼續北上,自己與近衛營、前鋒營將士並緹箬暫時返回地凌宮。

當然,本次地宮軍大部隊撤離,並不意味向天宮軍妥協。緹箬會繼續派出特衛營數支小分隊,暗中追查天宮軍的動向。

對這個決定,彌堅並不意外。他本是很有血氣的男子,覺得能到今天這個地步已是佔了翊昕莫大的便宜,絕不會再勉強對方加倍付出。

大事即定,翊昕正要讓近衛傳令大軍開拔,忽听外面傳來喧嘩聲,不知出了什麼狀況。

諸位將領出了營帳,望見馬圈那邊人群堆擁,數個聲音憤怒地喊道︰「殺了這伙妖怪!」

翊昕暗想,莫非是惑夜精靈傷了人麼?奔過去一看,人群攢動中,那十幾個惑夜精靈被激怒的士兵揍得鼻青臉腫,卻有如木偶一般,即不怒罵還手,也不求饒,甚至連躲都不躲。

「這是怎麼了?」奉晏行喝住手下的圍毆者們。

縱連塵稟告說,是自己失職,沒想到將那伙妖怪關在馬廄里,他們竟悄悄咬死了兩匹戰馬,還喝干它們的血。

「陛下,這些家伙怕留不得了。」上下將士俱憤恨難平。對戰士們而言,戰馬是忠誠而充滿靈性的伙伴,豈可如此窩囊祭了俗人的腸胃。

事到如今,也只有絕了這個後患了。翊昕正待應允,忽地袖子被人拉了拉。側頭一看,原來是濯汐。

她惴惴不安回避著他探詢的目光,小聲懇求說︰「不要殺他們好不好?他們,都是很可憐的人。」

「但他們也是很危險的人啊。」翊昕並不打算讓步,「你知道他們不過是絳蔭羅制造出來的工具,是群失去心智比牲畜還要不如的邪物,發起狂來恐怕沒人能控制他們。」

濯汐眼中一黯,順著簇擁的人們一一看過去。這麼多的人,沒有一個對那伙無知的肇事者稍顯出了憐憫。

她感受到了一種孤獨的悲哀。被制造出來的工具,我何嘗不是被人為制造出來的,也許同樣是件工具,是件曾肩負了使命現在卻很多余的工具。她松開抓住翊昕的手,往惑夜精靈們走去。層層圍觀的士兵見了她翩然出塵的風姿,都不由退開,讓出條窄窄的通路。

默默的,她蹲在了惑夜精靈們的面前,手指輕輕從他們新添的傷痕上移過去。臨近的士兵一時從激憤中安靜下來,都覺心中坦然舒暢,仿佛她嬌軟的小手正撫慰著自己連日來的疲憊。

濯汐的手停在了傷得最重的一個惑夜精靈身上。她看著他,柔聲說道︰「別怕,和我一起走,好嗎?」。

所有的惑夜精靈都不答話,但他們散亂的目光,是明顯落到她臉上了。

然後她起身,惑夜精靈們也跟著她站了起來。

濯汐一直走到翊昕跟前,請求道︰「翊昕,我想你可以給他們每人一匹馬,我相信他們不會再傷害馬了。」

翊昕怔怔地看她。他清楚地看著她心里的掙扎。曾經的死對頭,叢林女神和惑夜女神,璨星、幻菁與惑夜天使,到了今日的諸花之靈和惑夜精靈,卻難以再說彼此是水火不容的正邪兩面。懵懂的、為著某種目的而生的惑夜精靈,何嘗不映襯出諸花之靈「完美」表象下的另一面?

是的,自己不會拒絕她的。

「奉晏行大人,請去安排馬匹的事吧。」

站在奉晏行旁邊的綺紿美驚奇地咦了聲,奉晏行及時瞄了她一眼,示意她不必多說。

翊昕微微低頭,握住濯汐有些冰涼的小手,「隊伍馬上就會出發,你跟在我身邊。」

縱連塵正牽了卷雪過來,兩個近衛女官各自牽了馬隨後。濯汐輕輕掙了手,依舊回到明瓏那里去。

此去碚古郡途中,剩余的十三個惑夜精靈果然沒有再生事,一直乖乖跟在濯汐左右——看來他們將當初從絳蔭羅挪到蔻蕊兒那里的依賴又轉移到了濯汐身上。

而對濯汐來說,她那灰暗渺茫的人生突然又被賦予了新的意義。除了夜晚休息,她時時陪伴在這些被世人擯棄的新伙伴身旁。她象照料嬰兒那般體貼細致地打理他們的日常起居,為他們醫治傷口(當然他們也有一定的自愈能力),收整好每一件衣物,甚至為他們梳理漂亮的卷發。除此之外,她還不厭其煩和他們說話。明知他們不會有任何回應,她的講述仍是充滿感情,描繪著他們共同的起源之地落翠莛,那里的四季如春,總是清澈得沒有雜質的天空和水流,熱鬧繁茂的精靈世界和他們快樂的舞會。

在大多數人都對這些怪物懷有戒心和憎惡之際,她的做法的確很讓人難以理解。她不在意別人的想法,只知道他們的血肉之軀下也埋藏著一顆暫未蘇醒的靈魂,有他們應有的尊嚴。

對誰都好的濯汐,惟獨與翊昕之間仿佛多了層不明所以的隔閡,常常一整天兩人連話都難得說上一句。她總是淡淡的無關悲喜,象是回到了龍骨埂之前的日子——她根本就是在回避他。他拿不準她心里的想法,兩位近衛女官又成天不離左右,哪里放得下臉皮刻意去和她說什麼呢。

這一天終于進了碚古郡地界。地宮軍在離郡城二十余公里的地方停駐,等待神射營前來會合。眾人暫無他事,都下了馬休憩。

翊昕瞧見濯汐與明瓏、莎眉妮越發親密難舍的樣子,就是待金鱗子那樣的小鬼也比自己好上十倍,再也按捺不住,走過去說道︰「濯汐,你這次和我一起回地凌宮好嗎?」。

「這怎麼成?」她不假思索地推辭,「我答應了要和阿瓏一起去她家里的。」

明瓏笑咪咪地擺手,「不急,不急,你可以忙完了其他事再來我家。」

「我現在沒急事啊。」濯汐很不配合地表明態度。明瓏一臉壞笑把她往翊昕身上推,自己拉了莎眉妮與金鱗子撒腿開溜。

「我們也去走走吧。梭弩的人馬還有會兒才到。」翊昕已順勢捉住了她的小手。

「不去,我累了。」她堅持。

「跟我去。」他也堅持。

周圍不時投來的視線都表現出了繼續看好戲的興致,阿禤還怪聲怪氣吹起了口哨。不想被圍觀的濯汐只有乖乖妥協了。

不過回了頭,卷雪以及惑夜精靈們都跟在後面。

「當他們透明好了!」翊昕有點窩心地紅了臉。誰要你收留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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