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政殿里的盞盞燈火直到天色微明仍沒有熄去。宋與契丹的這場爭奪,留下的問題豈是一日可以解決的。幽州城內百廢待興,沒有幾年的休養生息怕是很難緩過來,作為契丹南京的幽州城尚且如此,其它的地方可想而知。桌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折只批了大半,蕭綽拿起手邊的參茶,卻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把茶杯放下,思索片刻後,提筆在折子上批了幾行文字。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侍衛請示的聲音︰「啟稟太後,駙馬木易求見。」
蕭綽的目光閃了閃,輕輕把筆放在筆架上,他還是來了,他仍是放不下啊,嘆了口氣,說道︰「讓他進來。」
楊延朗走進大殿,見蕭綽的桌案上堆著高高的奏折,殿內燈火未熄,她又是一夜未眠的在處理政務,心里升起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宋朝為了收復燕雲失地北伐契丹沒有錯,契丹為了守衛已經納入自己版圖的燕雲十六州也沒有錯,那錯的究竟是誰?
兩國交戰,一場浩劫,空了國庫,苦了百姓,苦了將士,誰又是受益人?
昔日一起談笑風生的將士轉眼間血染疆場,生命如流沙般消逝,父兄也為了這片土地離開了人世,他又該去恨誰?
契丹太後蕭綽勵精圖治,一心為了契丹的繁榮昌盛;宋皇趙光義雄心壯志,開疆拓土,想建立不朽的功勛讓宋朝國富民強。文臣輔政治國,武將定國安邦,他們為的又是什麼?是國家?權利?百姓?還是他們都已經成為了上位者的棋子。
「這麼早來見哀家,駙馬有什麼事情嗎?」。蕭綽打斷了楊延朗的沉思,問道。
楊延朗望著坐在幾案後的蕭綽,緩緩跪了下去。
一絲驚訝掠過蕭綽的眼眸,淡淡的笑道︰「若是哀家沒有記錯,駙馬這是第一次向哀家行這麼大的禮。」
「太後為了契丹殫思竭慮,也應注意身體才是。」蕭綽雖為他邦的統治者,但也勤政愛民,比起那些殘暴不仁的人,不知好上多少倍。楊延朗出言相勸,也是發自肺腑。
蕭綽微微一笑,起身走到楊延朗面前,「契丹與宋朝的這一戰,雖然勝了,但留下的問題也不少,如果有人為哀家分憂,倒也能省去哀家不少煩心的事。」蕭綽略略頓了下,問道︰「對于此次的善後之事,駙馬有何想法?」
楊延朗沉吟片刻後,抬眸說道︰「減少賦稅。」
減少賦稅?只這四個字?蕭綽凝向桌案上那一堆堆的奏折,為了重修城池,命令下達各處,可反映上來的問題全是人力物力不足,而國家財政大半靠的就是稅收,本就不足的國庫如果再減少賦稅該如何收拾這戰後的爛攤子。
楊延朗像是猜到了蕭綽心中所想,接著說道︰「國家需要休養生息,戰後的百姓更需要,如果此時再橫征暴斂,無異于雪上加霜,寒得將是百姓的心,今後就算再施仁政,怕也難以挽回。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太後何不試著與民攜手,上下一心共建契丹。契丹干旱少雨,卻也有河流湖泊,可以興修水利,用于灌溉;天寒地廣,更應重視農桑。百姓所圖,不過吃飽穿暖,若能一切為民,何愁百姓不為國家效力,到時不用取之于民,百姓也自會共建自己的家園。」
蕭綽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這幾日縈繞在心頭的問題也隨著他的這番話理順了不少。如果此人能為我契丹所用,也是契丹之幸,只是,他……怕是終難心系契丹,蕭綽看著仍是跪在地上波瀾不興的楊延朗,問道,「駙馬此次來找哀家所為何事?說吧。」
楊延朗眸光微顫,終是直言道︰「請太後放了我的弟弟楊延昭。」蕭綽怎會讓一個來歷不明的人成為駙馬。那日,蕭綽雖未挑明,但話里的意思,讓楊延朗明白他的身份已被查明,當時,楊延朗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不過是覺得沒有必要,他從未想過自己楊家四子的身份能瞞得了蕭綽,生死有命,多說無益。可是,他不敢輕易拿延昭的生命做賭注,但就算自己此時不說,蕭綽早晚也會知道闖昊天塔的人是楊延昭。
「楊延昭?果然是他。」蕭綽冷冷的說道︰「哀家為什麼要放他?楊延朗,你得找個能夠說服哀家的理由才行。」
「即使沒有延朗求情,太後也不會殺他,不是嗎?」。楊延朗從容不迫的說道,可他的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兒,救延昭決不能有失。
蕭綽輕輕笑道︰「你就那麼自信?」
「如果闖昊天塔的是別人,太後也許會殺一儆百,但如果是延昭,太後不會。」楊延朗停頓了下,緩緩地繼續說道,「殺了他,對契丹有害無利。這場仗契丹雖然勝了,卻也勝得慘烈,沒有幾年的休養生息很難緩過來。雖然宋與契丹暫時都不會再用兵,但以後呢?不出三年,宋朝就可以恢復如初,到時若興兵契丹,敗得必是契丹。」
蕭綽雖然面色沒有什麼變化,可心卻沉了又沉。三年,宋朝可以仗著地大物博,以及沒有受到戰爭侵蝕的江南富饒的魚米之鄉迅速恢復,可契丹不行。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契丹傾盡全力或可一勝,但只怕到那時,契丹連勝也勝不起。
「而楊延昭必會盡力阻止。」
「笑話,宋皇一道聖旨下來,楊延昭還能抗命不成?就像這次。恐怕到時的先頭部隊就是他楊延昭!」
楊延朗搖了搖頭,「今日的楊家已不是昔日的楊家,楊家的血,將士們的血不會白流。只要契丹不南下侵宋,楊延昭絕不會興兵契丹,即使有聖旨壓著,楊延昭也不會。」
話說三分,蕭綽已明白了楊延朗的意思。宋皇需要楊家,又怎會自毀長城。經此一戰,蕭綽也已看清真正能與契丹對抗的只有楊家。而楊家又像一道屏障,既保了宋朝,也保了契丹。所以,暫時還不能讓楊延昭死,但也不能就這麼讓他離開契丹,蕭綽說道︰「楊延昭擅闖昊天塔,哀家念他出于一片孝心,可以不予追究,但在戰場上,他傷我契丹將士,哀家豈能輕饒他。」
「戰場上,各為其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楊延昭那麼做並沒有錯。如果太後顧慮就此放了延昭會引起契丹將士的不滿,楊延朗願代他受契丹血刑。」
蕭太後震驚的看向楊延朗,你為了他竟然甘受血刑!在契丹,凡是殺人者可以選擇用血贖罪,由被害者的家屬或家屬指定的人,用一尺長的匕首穿透其身,不能上藥,還要吊在刑架上,不吃不喝,血流三日,不死者可免其罪。當然,這一下也可直刺心髒,取其性命。不過卻有條不成文的規定,凡是選擇血刑的人,家屬一般不會一刀取命,而大多數人也不會選擇血刑。因為痛苦的等待,留給自己的也不知是生是死,那份痛苦煎熬,生死邊緣的徘徊,沒有幾個人有勇氣受,他們寧願選擇痛快的死。蕭綽沉聲問道︰「你可知道楊延昭殺了我契丹幾員大將嗎?」。
「一十三人。」楊延朗答道,沒有絲毫的猶豫。
原來你早有此打算,蕭綽清清冷冷的說道,「一十三人,一十三刀。從有血刑開始,受過此刑法的最高的記錄是九刀,此人曾經是契丹的第一勇士,一身武功幾乎無人能及,受刑後雖然沒死,卻全身癱瘓,在床榻上過了三年,終于還是自盡而亡。楊延朗,這十三刀下去,你還能活命嗎?」。
「不論結果如何,楊延朗都心甘情願,無怨無悔。」清澈如水的眼眸透著磐石般的堅定,一字字如釘入石,九死不悔。
蕭綽默然良久,才說道︰「好,哀家答應你,放了楊延昭。」
「我爹……」
蕭綽抬手止住了楊延朗的話,「哀家會讓楊延昭帶走的。」楊業的骨灰留在契丹也沒有多大意義,當時不願歸還,只是因為胸中憋著一口怒氣。可葉落總要歸根,忠魂也始終要回歸故土,讓他帶回去也好。
「謝太後!」楊延朗重重叩首,六弟和爹都能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