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開荒來五十一亭之前,听說此事的任堂擺出了一副諸葛亮的架勢,預測五十一亭必定建設得花團錦簇,不知道是怎麼美輪美奐的一處世外桃源,所以才能讓保國公流連忘返。
雖然周開荒依舊沒有附和,但內心里也是贊同任堂的觀點的,就像他暗暗贊成應該把鄧名的衛隊交給帝國軍隊統帥部指揮一樣。既然鄧名給指揮機構起名為統帥部,那若是不能統帥某一支帝國軍隊豈不是徒有其名?或許是察覺到了周開荒的這種想法,趙天霸有一次找周開荒喝酒時,有意無意地提起了御前二十六衛的典故︰最高指揮機構無論是叫兵部還是五軍都督府,不管有什麼樣的威風名字,都管不到錦衣衛的頭上。所以別看到一隊精銳騎兵就心癢難忍,現在統帥部是由軍方而不是由知府衙門控制,大家就趕快偷著樂吧,不要再琢磨保國公手里的寶貝了。
這次鄧名在五十一亭停留的時間實在有點長,本來過年前鄧名就說過他要回成都過年,同時見見帝國議會的議員。可是離開嘉定州返回成都後,鄧名就派人送信說他要先去一趟五十一亭,結果一進去就再沒見出來——這倒也算是在成都過年,可大家都以為鄧名肯定會在成都知府衙門接受川西百官的賀歲的。
過完年後,鄧名依舊沒有離開過五十一亭,並借口帝國議會沒有做出什麼重要決議、成都一切運轉正常所以不需要他前去。這種說法讓不少官員都傻眼了,幸好川西的各個機構確實已經習慣在沒有鄧名的情況下正常運行,所以鄧名不出現只是少了一個讓大家激動的機會,倒沒有太多的影響。現在已經是二月中旬了,春耕、分配、訓練,所有的工作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進入了五十一亭後,周開荒也沒感覺這里有多麼好,所有的建築都是新修的,肯定比其他亭的小村鎮要強,但是大部分地方看上去都顯得很荒涼,遠遠不能和成都相比,春熙路每天都在變樣,已經相當的繁榮了。
「真不知道這地方有什麼好呆的?」越是深入五十一亭,周開荒心中的這個疑惑就越重,五十一亭最大的特色就是遍布眾多的標識牌,周開荒基本都不認識,問了陪同的游騎兵後,他們的回答也听得周開荒莫名其妙。
這次周開荒來找鄧名,主要還是為了書院的事情。
惠世揚和鞏抵達成都後,書院里很快就掀起了軒然大波。也就是頭一兩天,大概是因為雙方還不太熟悉吧,說話還有那麼一丁點余地。但很快鞏和蒙正發就「混熟」了,開始了瘋狂的互相攻擊。
最開始雙方的焦點集中到到底是誰敗壞了明廷的湖廣戰局。蒙正發有親身經歷者的優勢,書院的學生也都認為親歷者的敘述更可靠。可惜鞏的軍事經驗比蒙正發強太多了。作為一個自學成才的游擊戰專家,鞏雖然沒有在湖廣呆過一天,但蒙正發敘述中的任何破綻、疏漏都逃不過他的火眼金楮,把蒙正發的牛皮一個個戳穿的時候,鞏說得頭頭是道,真好像他就在邊上旁觀一樣。
朱之瑜本來是想幫著蒙正發的,但沒多久就發現自己根本幫不上忙,更糟糕的是朱之瑜很快就發現自己快要被鞏的分析給說服了。
蒙正發和朱之瑜還曾想過讓陳佐才來幫忙,利用他祭酒的身份號召師生支持江南派,壓制一下鞏。可是陳佐才卻不願意配合。陳大祭酒只是一個雲南的縉紳,他以往得到的最高職稱不過是千總!陳佐才是個讀書人,以前書院里識字的人是明軍從東南劃拉到四川來的小地主、富農子弟,面對這些連秀才都考不上的士子時,見過大場面的陳佐才倒是能有足夠的心理優勢。但等陳佐才見到蒙正發、朱之瑜這種從東南文風興盛之地來的舉人、秀才時,他就已經有能力不如人之感。
最近來書院講學的可是惠世揚、鞏這兩個進士,是進士啊!再說鞏還當過一省學政。別說讓陳佐才去號召師生別听鞏的言論了,陳佐才自己都想去聆听教誨,而且下意識地就覺得鞏講得對,講得正確無比。
眼看才交鋒幾天就全面潰敗,蒙正發情急之下另闢蹊徑,開始攻擊鞏的人品。他在書院里大聲疾呼,告訴大家鞏燒了歷代明皇的神主牌,要知道鞏可是崇禎皇帝親點的進士,他非但不思報效皇恩,還做出這種人神共憤的事來。蒙正發在書院的講座上向全體教授和學生發出質問︰一個連天子的神主牌都敢燒的惡賊,他的話能信嗎?
蒙正發的攻擊很有效,一下子不少人就對鞏換上了懷疑的目光,不但朱之瑜生出了同仇敵愾之心,就連陳佐才對鞏的崇敬也頓時失色不少。
不過鞏的反擊也隨之而來,他告訴大家蒙正發辱罵老師,不但當著面罵,還著書罵,甚至伙同朋友一起罵。鞏請書院的教授、學生們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如果一個人連欺師滅祖的事都干得出來,那他還可能講一句真話嗎?
頓時書院又是一片嘩然。而且這些故事被孩子帶回了家中講給家長听,被教授傳播到了各亭,最後鞏燒神主牌和蒙正發欺師滅祖的事鬧得成都盡人皆知。
雖然鞏的反擊同樣威力巨大,但蒙正發發現互相攻擊是他唯一能夠挽救劣勢的方法。很快蒙正發就發明了貼身緊逼戰術,每次鞏講學的時候,蒙正發就在緊挨著他的教室的位置開課,把門敞得大大的,講課的時候總要找個機會借題發揮,沖著門口而不是沖著下面的學生喊上兩句︰「鞏燒了神主牌。」
蒙正發的喊聲極為響亮,鞏每次講課都會听到幾次他的喊聲。不但課程被打斷,學生躁動不安,老師也被攪得心煩意亂。鞏想要向學生們解釋清楚非常費心費力,怎麼也不可能比蒙正發單純喊這一句話來得容易。給學生講解「人君」、「獨夫」之辨很費腦子,需要觀察學生臉上的表情,時而扼腕、時而悲嘆來調動學生的情緒,更需要語氣抑揚頓挫,達到最好的效果。而在隔壁傳來一聲聲「燒神主牌」的叫聲中是無法完成的。
忍無可忍之下,鞏也以牙還牙,沖著對面教室大喊︰「蒙正發欺師滅祖!」
這樣,蒙正發就成功地把辯論從學術、歷史的辨析高度拉低到對罵程度。而且蒙正發自認為還很有優勢,因為他還年輕,而鞏已經是七十的老頭了。不過蒙正發還是低估了鞏,他本以為沒有幾天鞏就會因為年老力衰敗下陣去,卻沒有想到鞏在陝北打了十五年游擊,身體硬朗得很,每天和蒙正發對峙兩個時辰都不見氣力不繼。
但這樣一來,課程就進行不下去了。本來辯才無礙的鞏現在總是在講學的時候精神緊張甚至磕磕巴巴,還經常怒氣沖沖地發脾氣。最後鞏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學生正襟危坐地在下面听著,但一堂課下來估計他們印象最深的就是「燒神主牌」和「欺師滅祖」這兩句話,完全起不到宣傳自己思想和學說的效果。
鞏改變了教學方法,開始給大家講故事,主要內容就是東南這一幫士人是怎麼在清軍面前奴顏婢膝的。「水太涼」、「頭皮癢」之類的趣事不太費腦子,即使隔壁教室有人在亂喊也不會影響鞏組織語言,還可以普及璐王犒勞清師這樣的知識。這些故事大家都愛听,發現鞏戰術改變後,蒙正發也有樣學樣,也開始講故事,大揭投奔闖營士人的老底。
你說鄭鄤杖母,我就提復社作弊,兩人把幾十年的事情倒數了一遍,一通瓜蔓抄下來,凡是和投闖或是降清的人沾邊的人,無論是同年、老師、同年的老師還是老師的同年,誰都跑不了,怎麼聳人听聞怎麼來。
最後不但陳佐才他們都听不下去了,就連剛開始听得捧月復大笑的劉晉戈等人也漸漸察覺到不對了,這一通揭老底下來,斯文掃地的不只是某一派士人,而是兩敗俱傷。
「陳祭酒已經很生氣了,他私下對劉知府發牢騷說,這幾個都不是好人。他本來對江南的士人都敬仰至極,尤其是東林,現在他覺得西北以外的士人就沒有好東西。江南名士拿棍子打母親,東林還專營科舉舞弊,不但欺君,還是從寒窗苦讀的書生手中盜竊他們的功名、前程,魏逆那麼大奸大惡的人都做不出這種事來。」見到鄧名後,周開荒就告訴他現在成都官員都覺得書院那邊鬧得有些過分了,每天去听講課的人不像是去听講學而像是去听評書,出來後還到處傳︰「這不成在書院演猴戲了麼?」
「猴戲?這個詞不錯,就和劉兄弟、袁兄弟他們一樣,哈哈。」鄧名听得是大笑不止,很多人都認為書院是培養官吏的地方,而官員的威嚴和士人的臉面息息相關,如果這種鬧劇繼續下去,最後川西政府一樣要自食惡果。
不過鄧名想建設的是大學,他反問周開荒道︰「為何要替士人的顏面著想?」
「可陳祭酒說,這樣鬧下去,最後百姓就不會敬重士人了。」
「士人也好,不是士人也好,如果一個人不值得敬重,他就不該被敬重,想被別人敬重,就應該注意自己的言行,而不是想法設法地掩蓋,我覺得這樣很好。」在鄧名看來,上次袁象和劉晉戈的猴戲就演得很好,效果比鄧名準備的笑話不知道要好多少倍,而這次四川書院的揭老底活動也讓鄧名感到非常驚喜︰「以往書院出來的學生,對老師講過的東西深信不疑,若遇到不一致的學說,能上升到正邪之爭的高度,東林自己窩里還往死里整呢。天啟後哪有閹黨?都是東林狗咬狗,誰輸了誰就成閹黨了!」
鄧名覺得通過這件事,四川的學生就能明白,老師說的話不一定是對的,更不一定是真的,至于官員兩邊大都是混蛋,瘋狗對咬看個樂就好用不著同情某一邊。宇宙的真理,只能由物理學家而不是哲學家來發現,學生損失些對哲學大師的迷信,卻可能提高科學精神,鄧名覺得這筆買賣很劃算︰「周兄弟既然來了,就讓我好好顯擺一下吧,領你在五十一亭轉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