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龍命令跟隨摩昂的幾個水兵暫時駐扎在河底,自己向玄奘告了假,回去看他父王去了。玄奘沒了坐騎,只好步行上路。
過了黑水河,已算進入屈支國境。屈支國和信愛國一樣,都是綠洲國家。這里本來是個水清土沃,農牧皆宜的好地方,現在妖孽橫行,瘟疫肆虐,兵荒馬亂,大片的田地已經荒蕪,地里的農作物和野草一起生長,早已無人打理。路旁流民和獸類的死尸發出一陣陣難聞的氣味。八戒捂著嘴,含糊不清地說道︰「師父,你還是讓我們背你走一段吧,這里尸毒太重,不宜久留啊!萬一你要是染上瘟疫就麻煩了……」「烏鴉嘴!別胡說!小玄子是誰呀,哪兒那麼容易得病!」悟空瞪了八戒一眼,轉而蹲了下去︰「上來吧,我背著你走,不用法術,這樣總行了吧?」玄奘猶豫了一下,默默趴到悟空背上,雙手攬住悟空的脖子。悟空大喜,喊聲「起」,撒腿就跑。八戒和沙僧邊追著跑邊笑道︰「沒見過當苦力還能笑這麼歡的。」「你們是沒背媳婦跑過吧。」悟空向上抬了抬玄奘的腿彎,「抱緊嘍……」玄奘向後面的人苦笑︰「我什麼時候成他媳婦了……」八戒仿佛想起了什麼,不知不覺停了一會兒,自語道︰「其實,老豬我前世剛結婚的時候也是背過的……」說完抬頭一看,悟空和沙僧早已走出老遠了。
悟空跑得正歡,忽見路旁有個年輕男人,正在救治難民。他頭戴巾帽,身著褐衣,短發微卷,留著絡腮胡,看樣子像是屈支國的郎中。好容易看見一個活著的屈支國人,悟空很高興,便放下玄奘,自己湊了上去。郎中顯然被悟空的樣子嚇了一跳,不過此人貌似還比較鎮定,大著膽子說道︰「你們是哪里來的妖怪?既然是僧人打扮,當遵守我佛戒律,不要妄殺生靈!」悟空挺欣賞這郎中的膽識,便把玄奘往後一擋,自己大咧咧上前,故意瞪著眼楮說道︰「俺們是從天山下來的酒肉和尚,專吃人肉,你怕不怕?哈哈!」說完還拍了拍胸脯。「我們小民已經夠苦的了,身上瘦弱多病,也沒幾塊好肉了,你們要吃怎麼不去吃那些強悍的壞人呢,難道……妖怪也怕惡人?」郎中滿臉悲憤,雖然聲音有些發抖,但並沒有逃跑。沒想到這看似弱小的郎中竟把自己問倒了,悟空收了笑,昂然道︰「什麼,俺會怕他們?早晚把他們都宰了,把頭拎回來給你看!」
玄奘走過來接口道︰「把他們都宰了?天下的惡人這麼多,而且層出不窮,你宰得完麼?再說了,他們臉上又沒寫著,你怎麼知道誰是善人,誰是惡人?有人此時為善,彼時為惡,救了東家損西家,你又該如何判斷?」「那你說該怎麼辦?放任他們不管麼?」悟空問道。「當然不能放任,惡人也是可憐的人,他們被蒙了心,所以,他們也需要救治。救了他們,就是救了善人,醫好了他們愚昧的心,也就醫好了他們的德行。所以,」玄奘道,「我們也要做郎中,用智慧和慈悲來救度一切善惡眾生。」「又來了。」悟空最不愛听他這腔調了,心中有些不耐煩。郎中卻睜大眼看著玄奘,眼中露出喜色︰「听了你這番話,我可以肯定了,你真的是佛門弟子!」玄奘微笑點頭︰「我們是東土大唐來的和尚,要到西天求取大乘佛經的。這位毛臉雷公嘴的是我大徒弟孫悟空。他是個行者,本領高強,最愛打抱不平,不過個性不拘小節,喜歡和人開開玩笑,請施主不要介意。旁邊這位是我三徒弟,沙悟淨,剛出家不久,是個冷面熱心的直腸子,也是一位苦頭陀。」听見玄奘如此介紹自己,悟空和沙僧心里都是一喜︰原來師父還挺待見我的。
郎中問道︰「那您的二徒弟呢?」「來了來了,俺在這兒呢。」八戒搖搖晃晃趕了過來,「唉,這一路上的味道可真不好聞,俺老豬剛才飛到天山上換了換氣兒,所以來晚了。」郎中見了八戒,饒是膽兒大,也不由得心驚︰「這位長老樣子怎麼如此可怕?比孫長老還嚇人!」八戒听了十分不滿︰「俺丑是丑了點兒,不過,俺脾氣好哇,再說了,那猴子瘦骨伶仃,一身一臉的毛,哪里就比我長得強了……」郎中倒被八戒逗笑了︰「果然還是這位長老脾氣好。剛才听長老說‘飛到天山上’,想必是位能人異士,在下想求長老帶我去那兒摘些雪蓮回來,以備救人之用,不知可否?」「這點小事,包在我身上!駕個雲而已,這算什麼,俺的本事還多著呢!嘿嘿!」八戒胸脯拍得「啪啪」響。
悟空歪頭盯著郎中,捻著鼻孔里的毛道︰「我越看你越覺得奇怪,又不知道怪在哪里。」「呵呵,」玄奘笑道,「你是不是覺得他的頭型和別的屈支國人不一樣?」「對啦!」悟空恍然大悟,「我就是覺得他的頭比較圓!」「原來是這個啊,」郎中笑道,「這是家父的意思。我家世代行醫,家父一直反對國人把孩童的腦袋綁上夾板,說是對身體不好,還徒增痛苦。所以我從小就沒有夾頭的,長大後還因為頂著個圓圓的腦袋,被人嘲笑了半輩子呢。」「啊,不正常的笑話正常的?真是沒天理呀。」八戒嘆道。「呵呵,他們不顧當今君主的禁令,固執地留扁頭,也是出于對先王的懷念吧。如果先王還在的話,我甘心把自己也夾成扁頭。」郎中黯然道。「金花王倒是可以救,不過,你的頭已經成型了,再強夾要死人的。」悟空似笑非笑地道。「難道諸位有辦法救活我們的金花王?」郎中驚疑不定地問道,「那麼,能否請諸位長老想想辦法,也救一救這一國的百姓?」
話音剛落,旁邊地上原本躺著不動的難民忽然蠕動起來,枯瘦的手死死抓住玄奘的腳︰「長老……救我……我不想死啊!」玄奘一驚,方才還以為這也是具死尸呢。這是一名老者,渾身散發著骯髒腐臭之氣,渾濁的雙眼強撐開臃腫成堆的眼皮,在深深沉陷的眼窩中露出強烈的求生的光。任何人都可以明顯地感覺到他對人生的頑強留戀,還有對死亡的巨大恐懼和不安。
「既然活著如此痛苦,你這樣留戀又是為哪般?」玄奘蹲下來,嘆了口氣,問道。老者沒有回答。玄奘心中暗道︰「我原以為人活到一定歲數,應該就會覺得滿足了,不會再有很強的求生願望,現在才知道自己錯了,有些人,無論活多久,無論活得有多苦,依然還是不舍得撒手而去。也許他們並不知道自己究竟留戀什麼,也許只是因為對于未知的死亡的惶惑,也許只是不甘心失去感受陽光、空氣和風的撫模的權利……」「當然了,好死不如賴活著嘛,除了你,沒有人想死!」悟空乜斜著眼看著玄奘道。玄奘陪笑道︰「我錯了還不行嗎?其實我現在真把取經當成頭等大事了,所以必須得活著。」「真的?」悟空喜道,「那我就放心了!只要你別想不開,上天入地,刀山火海,俺一定會幫你取回那些真經!」玄奘只是看著他微笑。
八戒道︰「你們別只顧說話,這位可就快死了啊!」八戒蹲下去看看老者,又抬頭看看玄奘︰「師父啊,難民這麼多,你說我們到底是該幫他們續命呢,還是就讓他們這樣去吧?」玄奘沒有回答,握著老者的手道︰「施主,凡人的壽命自有定數,不可強求,既然大限將至,強要續命乃是逆天之行,不得善果啊!施主不如在臨終之際好好想想自己平生之所作所為,真心懺悔已往的過錯,發願來生求智慧、做善事,以後當有福報!」听了玄奘的話,那老者閉了閉眼楮,不一會兒,兩行熱淚便流了下來,嘴里咕咕噥噥的也听不清在說些什麼。玄奘安靜地听著,眼神慈和而堅定,手心傳遞的溫暖似乎也給了他極大的安慰,漸漸地,老者的表情安定下來,最後竟帶著一絲笑意松開了玄奘的手。
八戒靜了一會兒,忽然跳起來抓住郎中的手,一把將他拽到自己背上︰「我們快去采雪蓮,早點采來說不定就能多救一個人!多救一個人,說不定翠蘭就能早點原諒我……」說完,也沒等玄奘點頭就急匆匆駕雲走了。
「人都死了,還在乎什麼原諒不原諒?」悟空自語,低頭看看玄奘,只見他依然保持著下蹲的姿勢,看著難民的尸體,靜默無聲。悟空也陪他蹲下,在旁邊等了一陣子,正要說話,玄奘突然站起來,長身玉立,伸出右手食指,兀然指向天空,沉聲說道︰「眾生無邊,誓願度!煩惱無盡,誓願斷!法門無量,誓願學!佛道無上,誓願成!」
悟空听得出玄奘聲音里的重量,心中一陣惶然︰「怎麼你忽然也想要成佛了?」玄奘垂首道︰「以前被師尊保護得太好,我一直沒有多少機會去真正了解眾生的苦難,因此也始終不明白師尊當初為什麼一定要成佛。剛才看到沿途悲慘零落的尸骸,還有那老者臨死時的痛苦,有如感同身受,一瞬間便忽然懂了師尊的心。」玄奘說到這里頓了頓,問道︰「如果自身沒有大智大勇,不能斷盡痴迷和煩惱,不能做到隨緣應化,方便善巧,只是眼高手低,自顧不暇,又如何度化眾生?」不知是在問自己還是在問悟空。「佛有他一個就夠了,你還是別湊那個熱鬧了。」悟空沒辦法回答他,但依然不肯放棄。「呵呵,古往今來,成佛的人並不只有師尊一個,而是如恆河沙數一樣多。諸佛之中,燃燈古佛是過去之佛祖,如來佛為現在之佛祖,彌勒佛是未來之佛祖。就是如此眾多的佛,哪怕遍布世界各處,彌滿過去、現在和未來,還是度不完眾生,除不盡煩惱,補不齊缺憾,消不清痛苦!」玄奘聲音低沉如鐵。悟空道︰「那也不缺你一個,你又何必犧牲自己的人生樂趣呢?」「我以前也這麼想,現在卻覺得,我以前所謂的人生之樂,同度化眾生的喜悅比起來,可能真的太微不足道了。」「我不這樣認為,」悟空道,「誰規定一個人的悲喜就不如眾人的悲喜重要?誰規定所有的人都應該犧牲自己度化眾生?」「沒有人規定,只是有些人,他自願這樣做,比如師尊。善良從來不需要理由,只有作惡才需要理由。師尊最初修道,只是要尋求無上的智慧,可最後真正促使他下決心成佛的,卻是對眾生的慈悲。」
沙僧道︰「奇怪,哪個和尚不想成佛?你們說的好像成佛是多麼悲壯的一件事似的,要知道有多少人做夢都想成佛,可就是成不了呢。成佛又不是要變成石頭,有什麼可犧牲的?」「連自我都放棄了,他還會留下什麼?」玄奘喃喃道。
大家默然。悟空停了一會兒說道︰「你不要也成佛去。如果你一定要這樣做,我就殺掉你那些‘眾生’,讓你成佛成的沒有任何意義!」剎時,空氣驟然凝滯,兩人之間似有一陣冷風吹過。玄奘道︰「什麼叫‘我那些眾生’?難道對我而言,你不也是眾生之一嗎?」。「對啊,我也是眾生之一啊,那你先來度我吧,有本事度了我再成佛!」「自己未成佛,而要先度眾生的,那是菩薩。修菩薩道也可以啊。」「切。佛與菩薩你都做不成。有我在,你早晚得還俗。」悟空大言不慚。「這個恐怕你做不了主吧。」「我覺得我做得了主。」悟空眯著眼和玄奘對視,說不清臉上究竟是什麼表情。玄奘輕笑一聲,不以為然地看向別處︰「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