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門動了動,外面傳來太上老君的聲音︰「菩提子,我現在要開爐門了,你出來吧!孫猴子,你要是敢趁機逃走,我就把你師父再投進去!」門開了條縫,玄奘頭也不回地出去了,後面卻傳來悟空心滿意足的聲音︰「放心,他走了就好。」
玄奘突然心中一動,想要問問悟空剛才是不是故意的,卻又不好開口。又回想一下方才那猴子欲火焚身的樣子,又絕不似假裝,便嘆口氣,毅然離開八卦爐,站在了老君身旁。
悟空眼看著玄奘離開,爐門再次關上,心中有些懊悔︰「本來是想氣走他的,怎麼後來……也好,反正說不定要死在這里了,他惱恨我也好,免得傷心。」這邊太上老君再無顧忌,拂塵一揮,頓時唱誦起來︰「坤為地,乾為天,風雷水火化大千。生滅不已,恆傳。元嬰無邪,魔性盤桓。風雲激蕩,龍虎騰淵。至柔克剛,物極必反。鴻鈞倒轉,萬物流遷。時空交錯,身心離散!」最後,伴隨著一串嘰里咕嚕的咒語,爐內頓時三昧真火齊發,六十四卦皆作,天翻地覆,水火交替,陰陽錯亂。悟空只覺得周圍陰顛陽倒,天旋地轉,以前記得的方位全部混亂起來,同時全身每寸肌膚都像在被細細割開,每塊骨頭都在慢慢碎裂,每根血管也都像要爆炸了,真是躲無處躲,藏無處藏。
疼痛又令悟空產生了幻覺。一些久遠時候的記憶片斷像浪潮般涌來。那些奇怪的感覺,莫名其妙的場景,在悟空還沒有來得及審視的時候又迅速消散。花果山。水簾洞。菩提子。一個黑衣人,一個黃衣人。石頭。血……悟空終于忍不住了,在爐底打起滾來,申吟出聲。
玄奘手指微顫,指著老君道︰「你……居然用上了鴻鈞再造之術?這也太狠了點吧?」老君慢悠悠答道︰「不這樣,我要如何煉回我的仙丹,又還回你的徒弟?」「……」玄奘無話可說。雖然悟空有時做的很過分,也很氣人,但假使老君真的再造一個悟空還給他,那悟空還是悟空嗎?
……
第三天了。八卦爐內,悟空持續一天一夜的淒厲叫聲漸漸變弱了,後來轉為斷斷續續的申吟,最後連申吟聲都沒有了。老君的煉化則漸至爐火純青之境。
玄奘早已再次返回靈山。這次靈山的守護神死活都不肯再放他進去了。無論他怎麼哀求,他們只是說已經通報過了,世尊不肯見他,說那猴子是咎由自取,一切皆有定數,讓他回去等著。玄奘卻堅持跪在那里不走。最後還是觀音菩薩出來了。觀音道︰「師尊讓我轉告你,你讓彌勒菩薩傳的話他已收到,不過,有些事情你可以任性,但有些卻不可以。」玄奘知道如來所說的不是悟空的事,而是為經書做加持的事,便不再在這個話題上浪費時間,只要觀音一起去兜率宮為悟空求情。觀音頷首應允。可惜靈山的時間比老君的煉丹房過得慢多了,等玄奘和觀音趕到,煉化的三天之期已過。
老君見觀音菩薩也來了,面皮上便有些過不去,趕緊讓童子上茶。觀音長話短說,提了兩項要求︰先放了孫悟空,再借兩粒仙丹給玄奘救命之用。老君听完觀音的話,好整以暇地撇了撇蓋碗,吹了口氣,方才答道︰「原來觀音菩薩到此是為這兩件事。按說,菩薩出面,別說兩粒仙丹,就是十粒,那也是絕對沒問題的。只是那個孫悟空著實可惡,偷了我一次又一次,老朽不得不教訓了他一下。如今,三天時限已過,我早已按照約定,把他放回去了。」
「放回去了?」玄奘驚訝地問道,「那他現在如何了?你的仙丹是否煉回來了?」老君道︰「仙丹只煉回了一顆紅色的,沒多大用處。那猴子倒也命大,竟然死而復生了。我看在你的面子上也沒再攔他,放他走了。」玄奘道︰「那顆紅色的仙丹本來就是悟空帶在身上的,想必是煉化時掉落了。只是不知道悟空現在到底怎麼樣了?」「有胳膊有腿兒,好像也沒怎麼樣。你自己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老君沖弟子招了招手,道童會意,從黃色葫蘆里取出兩顆仙丹來,遞給觀音菩薩。
「走吧,我們這就下去看看」,觀音立即起身,沖老君雙手合十,「多謝。告辭。」「慢著」,老君看著玄奘緩緩說道,「現在你我各不相欠了。」玄奘冷淡地點了下頭︰「嗯,君子之交淡如水。」
……
畢竟是曾經的好友,一朝絕交,玄奘心中還是空落落的,有點隱痛。玄奘一直沉默,觀音也沒多問。兩人眨眼功夫便到了天山,卻找來找去也不見悟空等人。「莫非他們去小鼉龍那里了?」玄奘又帶著觀音去了黑水河。
果然,他們幾個都在黑水河底,除了悟空。玄奘先問「悟空去了哪里」,八戒道︰「猴哥說沒借到仙丹,自己留在天山看護師父的尸體,讓我們幾個回來等著了。怎麼,你們沒見到他?」玄奘有點意外,問道︰「他……看起來還好吧?」「沒什麼變化啊,怎麼了?」八戒訝異道。玄奘搖搖頭。沙僧卻接口道︰「我覺得他好像有點不一樣了。」小白龍笑道︰「哪里有不一樣?你就愛疑神疑鬼的。」沙僧道︰「我也說不上來,就是感覺有點異樣。」
「先不說悟空了,觀音菩薩替我討了兩顆仙丹,先給金花王服下吧。」玄奘道。小鼉龍一听有仙丹了,激動得不得了,趕緊上前給觀音菩薩磕頭︰「多謝菩薩救我義父性命!以後但凡有用得著我小鼉龍的地方,我定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小鼉龍使勁拍著胸脯,一副江湖黑幫誓死效忠大哥的模樣,觀音啞然失笑,將一顆黃色的仙丹遞給他︰「快去給金花王服用吧。」
果然是靈丹妙藥,金花王服下仙丹之後,面色慢慢變得更加紅潤,心口也溫暖起來,不一會兒,竟然睜開了眼楮。「潔兒?」金花王聲音有點沙啞。小鼉龍哽咽難答,一時間涕泗交流,哭拜于地。
「醒了,醒了!真是太好了!」眾人也都是感慨萬千,個個喜形于色。沒想到金花王醒來第一件事便是揚手給了小鼉龍一個巴掌。「混帳小子,我讓你害苦了!救我做什麼!」小鼉龍被打懵了,眾人忙問怎麼回事。
原來,當年金花王臨死的時候,魂魄已經快要離身,可是小鼉龍逆天而行,強要給他續命,便把內丹吐入他月復中,結果金花王死又沒死透,活又活不成,只變得如同植物人一般,心里明白卻不能動彈,硬是在這個不腐的肉身里活生生憋了二百多年。可以想象,這二百年來,金花王是多麼想讓小鼉龍給自己一個痛快,又是多麼羨慕那些能夠順利死掉並且重新投胎的鬼魂們。
小鼉龍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多情重義反而給義父造就了二百多年的監禁生涯,心里真不是個滋味。「呵呵,這一巴掌挨得不冤」,摩昂笑著模模小鼉龍的頭,「這也給你一個教訓,‘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以後別再輕率地替別人作主了,哪怕你是為他好。」
玄奘向金花王簡略交待了扎布飛的事。金花王嘆道︰「唉,我這個王弟,從小體弱多病,我們父母去世得早,他跟著我到處流浪,總是受大孩子的欺負。長大後我們又一起帶兵打仗,他還被俘虜、被虐待過,吃了很多苦,故此心性變得有些扭曲。是我沒保護好他!」摩昂道︰「這真是以德報怨!他有你這麼一位兄長是何等幸運!」金花王搖搖頭,左耳上的三只大耳環也跟著晃了晃︰「事實並非如此。其實他很聰明,也頗有才華,可惜就因為我的存在,就像一棵小樹旁邊緊挨著長了一棵大樹,無論他怎樣努力,卻總是被我奪去了更多的陽光。因此,他這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從我的陰影中走出來。」「怪不得扎布飛的外表和內心差距那麼大!」玄奘心道,「看似溫柔、孱弱的人,卻也可能有一顆非常冷酷、偏執的心。」眾人皆在嘆息,金花王又道︰「這些年來我也想通了,江山代代無窮已,自有英雄起風雷。沒人能一直霸佔著王位,國土也不是一個人的國土。如果可能的話,我倒願意放棄這天下,做一個自由的靈魂。」小鼉龍剛要說話,忽見一只渾身有如焦炭的猴子憑空冒了出來,手里舉著金箍棒,沖金花王大叫一聲︰「老家伙,真是不識好歹!救活你容易嗎?既然你想死,俺便成全你!」說完,一棒子下去,金花王的腦袋立時變得又扁又碎,濺得到處都是,不過倒是遂了他自己的心願,真成了自由的靈魂。
「悟空,你瘋了?!殺個人倒是容易,可救一個人有多難啊,難道你到現在還不明白?」玄奘厲聲責問,小鼉龍則再次哀號起來,哭喊著要殺了悟空,還好被摩昂死死拉住了。
那焦炭猴子只是拄著金箍棒立在當地,歪頭看著眾人嘻嘻地笑。
玄奘覺得情況不對,試探著問道︰「悟空,你還認得我麼?」悟空立即咧嘴一笑,白森森的牙齒令人恐怖︰「廢話,你是我的小心肝兒……」「……」八戒又問道︰「那我們是誰?」悟空指著他們挨個叫道︰「小呆子、小蟲子、小禿子。」又指著觀音道︰「假女人。」
觀音拉拉玄奘的胳膊,悄聲道︰「看樣子,他倒是記得以前的事,只是心智不大清楚了。我听說太上老君那個鴻鈞再造之法會把人重塑一次,即使那猴子皮實抗造,恐怕也很難和以前一樣了,說不定變成弱智了也未可知。」「你說誰弱智?坤為地,乾為天,風雷水火化大千。金克木,木克土,艮東北,巽東南,否極泰來,物極必反……誰弱智了?誰弱智了?」沒想到那炭猴听覺異常靈敏,立即口齒伶俐地表現了自己的高智商。
「怎麼你耳朵變這麼好使了,別人說話那麼小聲也能听見?」小白龍笑問道。炭猴哈哈大笑︰「俺耳朵就是好使!你們只有兩只耳朵,俺有六只!」說完,三兩下把自己兩只耳朵都抓成了三瓣的,昂然笑道,「怎麼樣?從現在開始,俺就叫‘六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