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翹與玄機 第一節 香飄羅綺誰家席,風送歌聲何處樓

作者 ︰

你殺了我。為什麼?魚姐姐。

我听到很多議論,在我死去這些天。一下有這麼多人關注我,我有點激動。

「還用說,為男人唄。」

「魚玄機再聰明漂亮,那婢女可只有十五六,一朵花啊!」

一朵花,不是含苞待放,也不是灼灼其華,是融融春日里新抹上的幾芽柔女敕,我那輕巧活潑的肉身。

「听說那魚玄機乃魚精所變,要有男人才能維持人形的。」

什麼?

「那婢女搶了她的男人,她能不急?能不施妖法害人?」

我說不出話,拼命扇動著我的薄翼,只見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眉飛舌舞紅光滿面天花亂墜,關于魚姐姐,關于我的咸宜觀。

咸宜觀,長安城里的咸宜觀,那無數人想象過的地方。在那里,我的魚姐姐被傳說為一條鯉魚精,她柔柔的腰肢在空蕩蕩的道袍中擺動,正是活月兌月兌魚類的證據。她殷殷的紅唇吐出串串詩句,恰如魚兒吐泡。在那里,應當永遠有絲竹之音飛舞,和著潑濺的銀色美酒,醇香也尋著了節奏與身姿,和著晏晏笑語發酵,釀作濃艷的花間詞。庭中花滿蓬滿蓬怒放,枝柯也曼妙的盤節,嬌媚而詭異,詭異而熱情。那永遠永遠的狂歡,色彩與歡笑的漩渦,帶著邪氣,挾裹著所有人。

「你們不知道,不是這樣的。」我來了,咸宜觀的綠翹來了。

不料那些沒去過咸宜觀的人,他們竟瞪著眼楮質問我︰「小丫頭知道啥?你算啥?你是咸宜觀的主人嗎?」

我來到咸宜觀,死在咸宜觀。我是咸宜觀的。可咸宜觀終究不是我的。他們都說,咸宜觀的主人,是我的魚玄機姐姐。

第一次見到魚姐姐,她正站在院里那株梨樹下。青石板的院落中央,有一株玉蘭,一株梨樹。那青紗道袍宛若剔透潤玉。我從前只知道花映得人美,那一天知道了人可以映得花美。讓那花,有了魂。

我那時還不會說這樣文縐縐的話,我只是一口氣跑回廚房,跟在蘇嬤嬤身後轉來轉去,同她講︰

「我見到魚觀主了。」

等著一石激起千層浪。

蘇嬤嬤放下手中的月餅模子,我以為她會好好听我說說,誰知她又去搓起了餡兒,喜孜孜的,塞了塊到我嘴里︰「以後可別在觀里到處亂跑,魚觀主是講究人。你也八九歲了,該懂事了,啊。」

「是呵,十三四歲的姑娘了,」鄭嬤嬤將條帚往地上一戳︰「魚觀主雲游回來,人就多了,當心亂撞著什麼!」掃我一眼道︰「十三四歲的姑娘了。」關于我的年紀,她倆從沒達成過一致意見。

我究竟多大?關于從前,我記得雲虛觀廚房里瓷罐子裝著棗泥糖,夠,夠,高高的夠不著。經書上滿是字。蘇嬤嬤一行里識得三五個,撿糖吃似的,撿幾個讓我瞅著,玩半天。要不就是和她坐在屋前的台階上剝蠶豆。日子象蠶豆一樣,一顆顆在她指間滑過,熟練安穩。

一年前最後一個道姑死了。蘇嬤嬤帶我投了咸宜觀,仍是坐在屋前的台階上,剝蠶豆。不過多了個處處和我們作對的鄭嬤嬤。我想了許多計策,要替蘇嬤嬤報仇,同陪著爹爹送油來的小墩商量他走街串巷,見識多。氣人的是蘇嬤嬤打定主意唯唯諾諾,甘願受轄治。

「魚觀主回來了,你才要老實點。魚姐姐是講究人,又有學問,我知道!」我朝鄭嬤嬤吐舌頭。

「呵這賊小肉兒死丫頭,」鄭嬤嬤氣急︰「這會兒就姐姐姐姐喚上了,人還不曾和你說半個字哩!見日貼過去,她那一干人有的是甜的香的,可有你的蜜粘!」

蘇嬤嬤拉過我,護在胳膊下。她胳膊氣得硬梆梆的,壓得我不舒服了,她笨拙的保護也讓我感到羞恥。

「她還是個小孩,有你這等人。」她笨嘴拙舌的,想了想補了句︰「魚觀主你也不該亂說。做人的活,別背地說人。」

鄭嬤嬤頭一揚,牛鼻孔朝天一張,昂然道︰「我怕什麼?她這些年的風流丑事,有誰清楚過老娘去!我不說她,她就是貞潔烈婦了?呵,全長安城都要笑掉牙!」

偏巧一陣琴聲、笑聲、掌聲、吟詠聲,正從廳堂那浪一般一古腦撲過來,把她尖喇喇的嗓門壓了下去。

我一下跳起來,往那扇白樟紙門瞧去,我還沒進去過呢。從前,沒有魚姐姐之前,我從沒想到,我住的地方能這麼熱鬧,一個人可以有這麼多朋友,個個都斯文俊雅。听說沒有他們不會玩的游戲,沒有他們不知道的軼事、酬對不上的詩句。蘇嬤嬤卻說︰「你跟著我,在後邊干活就好。魚觀主干那些客人,你莫理會,看都別看啊。」

「門首磨鏡子的來了,魚觀主那面青鸞大銅鏡抬過去了,蘇嬤嬤,你老人家給瞧瞧活。」

這時有事叫她,可見天公都幫我了,我忙將鄭嬤嬤背後的酒壺捧起來︰

「要不我幫你送進去?」

鄭嬤嬤詫異地看了我一眼,我立馬端出不在乎的樣子。

「去去。」她笑了,不懷好意似的。

呵呵,管她呢。

「深巷窮門少侶儔,阮郎唯有夢中留。香飄羅綺誰家席,風送歌聲何處樓。」

這是魚姐姐決心開始她第一次宴會前的心情嗎?我走進我平生第一次宴會,滿心傻傻的高興得意。一屋黑壓壓十幾個人頭,我捧著酒盞,垂著首,十幾雙眼楮象都齊刷刷看過來,我的頭仿佛被壓住了,再也不敢抬起來,胡亂尋著兩個人身後坐下。

其實哪有人在看我這小孩子呢,我前面那兩個人只顧說話。聲音挺年輕的那位道︰

「被你這亂拉了來,我也不懂這邊規矩,待會別鬧出笑話。」

那人答道︰「虧你也算長安城里風雅人物。詩賦酒令黃老琴曲但揀你會的有趣的說來,大家盡興。若你今晚中了狀元,嘿嘿,便可留在此處修道了。」

那年輕公子嘖嘖笑︰「你說得倒輕巧。那京兆尹溫璋何等人,我可听說前時席間幾句話得罪了她,便給她一首詩應得當場下不來台。」

那年長的搖頭晃腦,吟起來︰「白花發詠慚稱謝,僻巷深居謬學顏。不用多相見,松蘿高處是前山。」

青年公子嘖舌笑道︰「可不是,真真比考學還嚇人。」

「頂多白熱鬧一場,還能殺了你不成?」

剛听出點眉目,那兩人卻突地住了口。廳堂里不知什麼時候安靜起來,大家都象尖著耳朵在听什麼。我凝神听去,遠遠有一陣瑟瑟,象風拂過蓮葉,寂寂的水波,漸漸靜了,紫色洛綢鞋子踏在門楣上,——那時,她還沒有教我念︰「一聲已動物皆靜,四座無言星欲稀」。

只有月光照在紫色的蓮花上。

顧盼流輝,竟落在了我身上。

我覺得全身都亮起來,得意激動,沖她做了個鬼臉。

「誰讓你來的?」

在和我說話。

「鄭嬤嬤。」太安靜了,都是我一個人的聲音。

她揚起眉,好象有些生氣。

轉瞬卻又笑了。

「既然來了,就幫我們斟茶吧。」

那一天我沒有眠,只有夢,一個接一個的夢,全是夜里宴間的情景。紗羅袖,柔荑手,托著白瓷海棠杯。我記不住他們酬答的詩句,只看見嘴唇翕動。燭光朦朧柔軟,如那詩句一般。我的魚姐姐,有時是一朵紫色的霧蓮,有時是一株艷絕的牡丹。我在夢中興奮努力的穿梭,不知為什麼。或許我是想看清那左名揚公子俊秀的面貌,卻偏看不清,只听見他的聲音,清清朗出奇分明︰「國香兄這句寫簫妙極。若論琴音,我則服魚觀主的‘涼風驚綠樹,清韻入朱弦’,端端把聲音也描出了形態顏色。」精燦燦的寶石眼,圓方臉兒,這回好清楚,是接過左公子話頭的國香︰「說起花姿樹影,院中那玉蘭正好,不如今日便詠玉蘭?」玉蘭嗎,那新來的少年,他們要他拿一支拂塵,直相宜啊,他拿在手里怎麼就那麼好看呢,皎皎的花,美得連葉兒也不要了,桀然立在枝頭。我揉著眼,走到庭院中,晨光里那株玉蘭,我的臉頰,觸上去,同那玉蘭一般嬌女敕,晨光一點點將金屑灑在上面,我的臉,玉蘭,魚姐姐白樟紙房門,都變成金色的了。

吱一聲,門開了。魚姐姐走出來,一身素白棉裙。身旁那也一身素白棉裙的,不正是昨夜持拂塵的公子嗎?他跨出門,回頭上前要說什麼。魚姐姐欠欠身,一稽首,那份斯文,仿佛兩個人下完棋、談完禪一般。那公子也端然鞠躬,轉身走了。

我直發愣,立在那,她看著我,忽問道︰

「小丫頭,你識字嗎?」。

我覺得她說什麼都該對,忙點頭。想起我不識字,又忙搖搖頭。

她笑了,又道︰

「你叫綠翹好不好?」

我現在有個好听的名字了。

我現在是有人教我識字念詩的人了。

那潔淨的書房,千年的歲月擱在楠木書架子上。千年前初生的人,我正襟危坐,念那日居月諸,照臨下土,直念到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總是洪荒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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