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四處流露出無邊殺意︰「如此禍水,焉能留她?」
我被他的話語驚醒,他果然不再是昔日冷漠疏離的公子武,而是殺伐決斷絲毫不留情的新銳君王深宮鎖妃帝王恩:子兮傳21章節。
「你殺她,究竟是因為她,還是因為你自己?」
他故作不解,立眉道︰「此話何意?」
我苦笑,不置一詞。縱然問清楚了,又能如何?如今木已成舟,他已經是國的王,我即便清楚了其中究竟,又能做些什麼?
他似乎也不願深究下去,只是目光焦灼的看向門外。
「你去忙吧,不必在這里陪我,崔太醫是國手,斷然不會有什麼差錯,況且還有莫梅在旁邊照應。」他此刻還有多少事情急需善後,我豈會不知,與其看他左右為難,不如勸他離去。
果然,他俊秀的眉宇舒解開來,俯身為了掖了掖錦被,柔聲道︰「我對你的心意,你到如今還要懷疑嗎?我若當真有事瞞你,也定是因為不想影響我和你的感情。」
我雅然一笑,「我知道了。」
他釋然,掌心輕撫我的面龐,那樣深情的樣子,使我忘了閃避。
好在片刻後,他終是放開,徑自離去。
晨光微現,我便轉醒,喚了莫梅進門為我梳洗,纏綿病榻數日,在催太醫盡心竭力的診治下,終于能起身。
此刻看著莫梅一下一下輕輕為我梳著烏黑的長發,我垂下眼瞼,遙遙陷入追憶。
當年與他初次相識時把酒共醉,當日他城門相迎,當日他與我對弈時問我的至今仍未想出答案的問題,當日他在這房中表明心跡,當日他奮不顧身為了我手握利刃,當日他將我抱出牢獄,當日他守在我的病榻前不甚安分的入睡。
甚至我明明知道,他為了救我,不惜父子反目,逼老王讓位。
只是,我僅僅要因為這些‘當日’,便要心安理得視他為良人嗎?
卻又為何我的心里,極不願意承受他這般傾盡全力付出的情感呢?這幾日他忙里偷閑時常來看我,然而我與他之間,終究是有了一道深深的隔閡。再也無法向從前那般,知無不言。
他對我付出的東西,太過沉重,種種往事壓在我的心底,讓我喘不過氣來。
這樣一個男子,隨時隨地都好比潛伏在夜里的凶猛野獸,帶著冷漠,帶著難以逾越的神秘和距離,如此尊貴高傲,他可以憑借自己的權力,得到世間所有他想得到的一切,卻肯為我展示難得一見的溫柔,可以為了我,背棄人世間最可貴的父子親情。
可我終究無法動心,因我深切地懂得,他付出了幾乎自己的所有,只是那顆心,從來都是封閉著不肯讓任何人進入。他做不到坦誠以待,我便也不能為他動情。
對與他,我有的,或許只是歉疚。
我起身,突然有些煩躁起來。
「嬴國質子可被釋放出來了?」我問莫梅。
「是的,听君上說,您醒來的那一日,便下詔書放了他。不僅如此,近些日子,君上還與他常常在一起謀事。」她低沉的聲音一成不變的恭謹。
我蹙眉看向她︰「可知所謀何事?」
她搖搖頭,「這奴婢不清楚。」
說罷,只安靜得為我穿衣。
「君上的登極大典何時舉行?」
「太史、太廟、太卜還在磋商吉日,如今還未有準信兒,估計也就這幾日畢竟這件事,不宜拖得太久。」
我了然看她,她神情未變,只是我總覺得自我回來,她對我分外上心之余,卻也多了一絲生分。
一如我與王修。
只是如今我再也沒有了心情去理會這些。
用罷早膳,我直接吩咐眾人不許跟著,只說自己出去走走。
不知不覺便又走到那座破敗的宮門前,猶豫片刻,終是步上階梯,緩緩打開宮門。
庭院中,滿園的梅花早已落下,只剩下孤零零的枝椏單調孤高。
樹影下,男子背對著我,玉身長立于天地之間,衣袂飄飄,十指修長,奏出的每一個音符都環繞在我的周身,如魔音般鑽進我的耳中。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依舊是巋然不動的氣勢,卻透著幾許欣喜和輕柔。
一遍一遍重復著,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仿佛要吹到地老天荒。
我愣怔在原地,滿腦子皆是這一個一個的音符,從耳中落到我的心里。
原來是他!竟然是他!那個在我身陷囹圄時每一個深夜以笛聲帶給我慰藉的人,居然是他深宮鎖妃帝王恩:子兮傳章節。
他的笛子里飄出,傳達著濃濃的情誼,我以為,這世間關心我的人,只有那麼幾個,然而原來,他竟是在以另外一種方式,帶給我生存下去的力量和希望。
我在他專注的吹奏中,想起了那段淒苦的日子,這首暗含我名字的曲子將我帶出了死亡的深淵。那個在夢中的男子,給了我多麼大的勇氣。
倏地,他停下,轉身,負手而立。
雙目若暗暗轉動的琉璃,眨也不眨看著我怔怔杵在那里。
心里五味雜陳,又想起當日他哺水喂我時的情形,耳根處的熱火蔓延到雙頰。
這感覺,竟讓我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他故意不動聲色,好像是故意等我開口一般。
我囁嚅半餉,揚眉問道︰「《詩經》里那麼多名篇,為何偏偏選了這樣一首來吹?」
「你明知為何,還要多此一問?」他輕笑,看著我,一步步走來。
站在我身前,問道︰「身子可大好了?」
我只點點頭,卻不敢看他。
他悶悶一笑,挑起我的下巴,帶笑的雙眼印在我的瞳孔。
「何以不敢看我?」
‘天下大道,帝王之師’那些以往師尊灌輸給我的思想,讓我曾覺得自己如此強大,他只簡單的一個動作,便使我青澀到了極點,方寸大亂,再無半分招教之力。
我只知道,我並不討厭他此刻的親昵以及婉轉傳達著對我的喜歡。
臻首微垂,道︰「因為我怕。‘氓之蚩蚩’,猶在耳邊,我怕這感覺來的太快,去的也快。」
「你只知‘氓之蚩蚩’,難道不知詩經里還有‘生死契闊,與子成說’?」他笑問。
我接著他的話,念下去,「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之偕老。」
他揚手,撩起覆在我額前的發絲,柔聲道︰「我嬴離從未對任何人許諾,但此刻,願求滿天神佛為我做證,我若為王,你便是我嬴國的王後。這個位置,我會一直為你留著。若違今日之誓言,人神共棄!」
他指天為誓,言辭間這般狠決,不留半點余地。
「這便是你上次所說的,用這樣的方式來顛覆舊制,可對?」我凝視他,問的真切。
他並不否認,道︰「我要讓你與我一起,共掌嬴國,同一天下。你可願意?」
「是為了‘共掌嬴國,同一天下’才許我王後的位置?」我神色漠然,開口問道。
他濃眉深皺,眉宇之間立起兩道溝壑,鼻翼氣息加重幾分,不似方才那般,全身上下一片冷峻︰「不。是因為只有你,才有資格坐上這個位置。」
我深吸一口氣,斬釘截鐵道︰「因為我是法家子兮。」
他的額頭突突的劇烈跳動起來,那雙深遠幽邃的眼眸凝聚起森然冰冷的寒意。
我原本剎那失神的眼,驟然收回光芒,不經意對他的踫撞在一起。
雖然仍舊佯裝鎮定,然而只有自己能體會到心里那種無比的失落和悵然。
他端詳我良久,聲音變的有些艱澀,醞釀須臾,嘆息道︰「因為,你是我唯一愛重的女子。你當知,我絕非是一個願意依賴女子成就霸業的人。只是,我願意你同我一起並肩作戰。子兮,只有你在我身邊,我才不會覺得以後的路,是孤獨的!」
我埋頭,不敢看向他灼熱的視線。
只是心里卻無比歡欣。是啊,他若真是為了權力不顧一切的人,為何不選擇一條最捷近的道路來完成他的理想和抱負呢?即便我深知在這風雲詭譎的局勢下,任何人都會這般做,但是他若想做,早也就做了。我能想到的辦法,他豈會沒有想到?在沒有遇到我之前,他沒有做出這樣的選擇,更何況是現在?
我終于明白為何他對公主嫣如此淡然,原因很簡單,他不願意用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來成全他的天下。
他用粗糙的指月復抬起我的下顎,與我四目交匯,「現在可還疑我?」
我莞爾,道︰「以後的路,任重而道遠。子兮願與你,碧落攜手,黃泉同行。」
他亦釋然,無比寬慰般應道︰「好!」
兩人盈滿微笑相互對望的容顏,讓我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了何謂幸福。
笑過之後,他側身看了看天際,黯淡了俊容上的神采︰「子兮,王修絕對不是一個簡單的人,你要保證,我沒在你身邊的時候,你要好好保護自己。」
我鄭重答允,他又是無比欣慰,伸出一只手,厚實的掌心向上,滯在半空。我不解的看向他懸空的掌心,他爽朗輕笑︰「趁我還在。」望向他此刻清澈猶如一泓清泉的眸光,我亦坦然一笑,伸出手,被他溫暖的掌心包圍。
歧路在前,縱然滿天風雪,有他,便不覺半分淒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