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娉忍不住看了景熙帝一眼,見他滿面理所當然的神情,便輕輕咬了紅唇,把到口邊的話吞回肚里。
他是皇帝,在這個國家里他就是天,就是法,就是規矩,沒人敢違抗他。可上位者是不是更應該體恤人心?明明知道淑妃不愛吃烤肉,又吃飽了吃不下去的情況下,還命令人去吃,那就有點欺負人。沈六娘還是他的女人,愛著他的他的女人。就不能多些憐惜嗎?
沈六娘一代才女,竟和出身微賤的楊氏一樣,受著這樣的折磨。
妾心如明月,夜夜照君心。君心冷似鐵,棄妾塵埃里。
夜半無人時,沈六娘和楊氏可曾哀慟過所嫁非良人?
惟娉心里疼惜,沉默無言。
景熙帝忽道︰「你的快樂感染了大家。可朕的到來又讓他們忘了快樂。他們巴不得朕快點離開。朕在這里,他們都不自在。你也希望朕快點離開嗎?」。
當然是,可是不能這麼說。「妾沒有想過,妾只知道沒有人會在陛下的神威下從容。」
「是的。規矩,規矩,朕就是規矩和畏懼。知道嗎?有時候朕真想像野人一樣,不要規矩,不要禮儀,不要道德,不要畏懼……野人是沒有道德和規矩的,是嗎?」。
怎麼和她說起這個?
惟娉只覺得越來越難熬。心里萬分希望快點有人過來跟聖上說點什麼,誰都行,只要能把她從皇帝身邊換出來,可是那些圍在火邊吃著烤肉,小聲聊天的人沒一個向這邊看一眼,那些內侍,根本就像沒有生命的影子……「陛下,妾沒見過野人。」
景熙帝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聲響亮,離這不遠斯文地野餐的人應該能听到,可依然沒一個人回頭看一眼。仿佛這邊沒有人,聖上也沒有笑一樣。惟娉心里暗嘆,這些人真沉得住氣。
景熙帝漸漸斂了笑聲,忽然道︰「這宮里,甚至這國家的人都怕朕,為什麼你不怕?」
惟娉不知道說什麼才好。若說怕,皇帝認為你不怕。若說不怕,豈不冒犯了皇帝的威嚴,輕視了皇權的至高無上?
「陛下威鎮四海,無人不敬畏。」
景熙帝嚴厲地看著惟娉,片刻後又低笑起來,低聲道︰「你知道嗎?你板著小臉一本正經地說著違心的胡話時,你的眼楮就會出賣你。它閃動得像璀璨的明星,不敢落到人的臉上,睫毛輕輕翕動,像蝴蝶在抖動翅膀,那麼美,那麼惹人憐愛……」
說到後來語音低沉,神情間情深款款。
惟娉吃驚地睜大了眼楮,顧不得冒犯天威,呆呆地看著景熙帝的臉,看著他的眼楮。
那張臉無疑是英俊的,溫柔的神情之下甚至可以說是美,充滿剛陽的男性之美,眼楮里燃燒黑色的火焰一樣,那麼明亮熾熱……
只是一閃而過。
惟娉疑惑起來。自己听到的,看到的可是真的?
景熙帝隨即又恢復了原來的威嚴面孔,而且,似乎生起氣來。
「朕該走了,朕不能獨佔你太多的時間,否則會有人嫉妒。」他眉宇間一片惱怒。「忠勇伯夫人,你嘗過嫉妒的滋味嗎?」。
惟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哪句話說得不對惹惱了他,如果再不謹慎些,只怕難有好的收場。她試著猜測皇帝的心思。在聖上認為,人逃不出七情六欲,那麼也逃不出嫉妒吧?「妾嫉妒過。」
「什麼時候?什麼情形?」
「……在妾未嫁夫君之前,有人說夫君要與宛華公主訂親……」
惟娉以為這是一個最穩妥的答案,誰知道景熙帝的神情更惱怒了。「是啊,為了你的丈夫……你愛你的丈夫……」他輕輕把手里帶著鞘的小刀放進惟娉的手里,「繼續享受你的野餐吧。朕走了,你們就是真正的享受了,而不是擺個樣子給朕看……」
說著,快步走上來時的路,邊走邊說︰「東夏國來覲見的使者將在三月抵達,使者的名字叫燕羽燕鵬飛。」
惟娉大喜之下,情不自禁月兌口而出︰「陛下……這消息可是真的?」
景熙帝頭也不回地道︰「大膽!敢置疑朕的話?豈不知君無戲言!」
內侍們像群影子一樣跟著他身後,漸漸走得沒了蹤影。
惟娉心內狂喜,幾乎是跑著回到野餐的人當中。一回去就發現,大家雖然還沒人說話,可是神情間已經輕松自如。
惟娉和別人一樣,一直沒好好吃,皇帝走了,正好大快朵頤。
用了半飽,才問身邊的昭華郡主︰「聖上來了怎麼不提醒我?」
昭華郡主道︰「我也是碧雲拉了我衣袖才發現的,你不知道你站在陽光雪地間,翻著那鹿時姿勢是多麼美,我一個女子,也看痴了……聖上又不讓我們打擾你,便誰也沒出聲。」
碧雲看了又看惟娉手中那黑漆漆的小刀,忍不住道︰「那可是聖上說的十六歲打勝仗的戰利品?」
惟娉這才想起,手里的刀是皇帝的。十六歲時就得了,今天隨手就拿出來,可見是常隨身戴著的……又想起皇帝神情曖昧時說的那句話,惟娉頓覺得那刀咬手,手一松,小刀落到了地上。
沈六娘淡淡地掃了一眼雪地上的小刀,眼底閃過一絲痛苦,低聲道︰「御賜的東西,要拿穩。」
惟娉看一眼眾人,見大家該說的說該笑的笑,似乎並沒看到她丟了刀的情景,便忙把刀拿在手里,卻再也不敢用它來切肉,叫了潘紫另拿刀來。
吃了烤鹿,這時辰也差不多到了,眾人又換了冰鞋,在冰上嬉耍一回,才各自坐了車出宮回家。
今天東方熠沐休,惟娉一到院門口,就見丈夫挺拔如松地站在廊下,微笑著看她。
惟娉也不顧婢女婆子們在場,下了府內的青油小車就跑著撲到丈夫的懷里,興奮地低聲道︰「耀之,我哥哥要來了,我哥哥要來了!我就要見到我哥哥了!」
東方熠抱著妻子,低頭看著妻子笑如春花綻放的臉︰「你在哪得來的消息?確實嗎?你听誰說的?」
惟娉臉上的笑容略收,拉了東方熠進屋,又屏退了婢女們,才說;「是聖上親口說的……濤傾帶了鹿去宮里,午時我們便烤肉,聖上帶著淑妃去了……閑話的時候說起東夏的使者要來,說這使者叫燕鵬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