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弈語大驚，但她的眼里只有悲——陽光照在他們身上，是冷的。
此時的少年，頭已快垂入地里，絳紅衣衫下的硬朗骨脊如今也已軟化，到了再也挺不起脊背的地步。
只因他面前的人。他抬不起頭，他的膽子好像一下子沒了，從他抓住這小孩的手開始便沒了，無影無蹤。
他最後還是放下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這樣抓著一個瘦弱的孩子的胳膊是如此的累。
「我想我可能真的需要休息了」他嘆了口氣，留給花弈語的背影拉的很長很長，但也越來越瘦。
他要休息多久，也許一年，也許兩年，也許，一輩子。沒人知道，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更不知道的是，他還能不能繼續愛圍棋。
他的人越走越快，就像拂去了滿身重擔，輕如鳥羽。
只有那褪去的絳紅衣衫披在地上，留下一地清冷。
「他輸了」易先生負手而立，暗灰的雙眼看著消失在竹林的背影。
「他可以贏」花弈語嘆了口氣，惋惜道。
「這是他的選擇」易先生道。
「這盤棋，他看不起」花弈語平淡的說道。
「你怎麼知道」易先生略顯驚訝。
「這是一盤未下完的棋，他中盤認輸」花弈語道。
「這只不過是因為他技不如人」易先生嘴角扯起，連他也不願承認他最得意的弟子的失敗之作。
「他只不過不願跟我繼續耗下去，因為他的目的已經達到」花弈語搖了搖頭。她喜歡直接，可偏偏別人喜歡彎著做事。
「他有什麼目的？」易先生漫不經心的問。
「跟你一樣的目的」花弈語道。
「我讓他試你的棋力」易先生道。
「對」花弈語道。
「他試出了你的棋力」易先生頓了一下道。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的所有表情被隱藏在了一張皮下。
「對」花弈語道。
「可我仍不知道你的棋力」易先生遺憾道。
「你為什麼不去問他」花弈語道。
「因為他已告訴了我」易先生道。
「哦？」花弈語眼楮睜得很大，她很好奇那個少年的判斷。
「他不知道，所以他什麼也沒說就走了」易先生道。
「也許是他累了，也許是他忘了」花弈語看了眼地上的衣衫，輕輕道。
「你不了解他」易先生道。
少年對事雲淡風輕，唯對棋，看的太重。他容不下失敗，也許，他恨的是他自己，恨自己對棋太痴。
「易門從此無笑歌」易先生長嘆道。他太了解他的徒弟，正如他的徒弟了解他一樣。
談歌一笑，談笑歌。
這幾個字是飄進花弈語的耳中的，它們混著竹子的清香，帶著韻律，飄了進來，又印入腦中。
她好像現在才听到少年的名字，從別人口中說出，糯糯的，並沒有一點豪邁之氣。
易先生已走，他並沒因痛失愛徒而難過，或者說，他本就是一個人，沒有開始，也沒有最終。
碧始終跟隨在易先生身後，穿著柳一樣的衣服，低頭站著。可她並沒隨易先生離去，她此時正看著花弈語，用她那雙帶水的眼楮看著。
「你為什麼告訴我他的名字」花弈語疑惑的問道。
「你不想知道？」碧問道。
「想」花弈語毫不掩飾道。
「呵呵，所有人都知道易門有個談笑歌，世間女子無不為他傾倒」碧掩嘴輕笑，眼里滿是譏諷。
她忽然扼住笑意，盯著花弈語，道︰「就連你，也不例外」
「可惜，可惜」花弈語搖頭嘆道。
「可惜什麼？」碧蹙眉道。
「易門從此無笑歌，而我也非女子」花弈語笑道。
「可你長了張特別的臉，顛倒眾生的臉」碧輕挪蓮步，便已走到花弈語面前。
她伸出手附上那張她所謂的傾國傾城的臉，輕輕摩挲。
花弈語感到一只光滑的手在她臉上游走，她的皮膚泛起密密的疙瘩，她的眼珠隨著那雙手轉動。但她並沒有動，因為眼前的碧已不是碧。
「你想殺了我」花弈語道。
此時碧的手已移到花弈語的脖梗。
「你不害怕？」碧的手並沒停下，反而加大了力氣。
「我只希望你能換個手法」花弈語道。她真不希望自己是被掐死的。
「比如，喝杯酒，不用費力氣的死法。」她提議道。
房間簡陋的略顯寒磣，布滿油漬的木桌也似快要塌陷，聳拉著一張老臉。
握杯的手是雙干淨的手，也是雙有力的手。
杯中的酒剛剛盛滿，握杯的手也只是一曲，酒便送入喉嚨。
喝酒的是個孩童，倒酒的是個美人。一個坐著，一個站著。
他們不是主僕關系，可偏偏這個大美人要伺候一個小孩，而且心甘情願。
「第九杯」她笑盈盈的給空杯滿上，碧色的液體在旋動著，在還沒有平靜下來，就已入肚。
「這酒名叫十杯醉」碧聞著酒香，仿佛醉了一般，聲音也似夾在春風中，拂過整個房間。
「你為什麼不喝？」她為花弈語倒了最後一杯酒，可她發現坐在桌前的花弈語只是盯著手中的杯子，連動也不動。
「我有一點不明白」花弈語道。
「現在你可以問任何問題，畢竟你再沒機會了」碧放低聲音輕柔道。
「我今晚睡哪」花弈語問道。
「棺材」碧道。
「好地方」花弈語笑道。
她仰面喝下最後一杯，撲通一聲，便趴在了桌上。
月是殘缺的，散發的冷冷的光照在冷硬的地上。
地上放著副棺材，沒蓋的棺材。
花弈語從睜開眼就一直躺在這副棺材中，看樣子，她好像並沒有要出來的打算。
她正在考慮是否要在里面過一晚，听著蟲鳴，等待著清晨的第一縷陽光。
她的嘴唇微揚，任何人都能看出來她心情很好。
她伸手勾起披在身上的白布，就著月光，白布上留有小字。
這些字寫在白布的右下角，很容易被人忽略。可任何人看到這塊布，就不會漏看它上面的字。
只因它們組成了一朵花，鮮紅的花。這花帶有淡淡香味，夜間潮濕的露氣竟被它吸收，愈加艷麗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