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分一秒看著沙漏中的沙細細灑灑落下,看著香燭慢慢燃盡所過的一年或許分外漫長,但人生中,一年不過一瞬,何況悠長歷史。
一年加上半年,也不過如此。
時光荏苒。花謝花開。那書房前的白梅已謝了又發,終是謝了。然後是百花爭艷,在素白之上不知添了多少絕艷。
立夏。初夏。
枝下池沼中蓮花已成苞,荷葉上仙露碎了復圓。枝上石榴花艷紅如火,槐樹濃蔭,柳枝繁密,綠蔭深處隱隱得以聞得蟬鳴。
著春衫而嫌厚,已然換上葛布衣物。
日子還是一天一天過去,念書、習武、打鬧,三人生活周而復始地循環著,卻無覺一絲枯燥。
蕭風從初來時的那初步入舞象之年的孩童,蛻變為即將束發成童的少年,千山大他幾月,已散了總角,束發盤于頭頂,入了志學之年。不知是托福于四叔的殘酷訓練,還是蕭風自身的天賦,現今兩人的武藝,已打成平手。
而千雲,雖已長了一歲,卻還是總角孩童,終日只能對讓他喚叔叔的兩位哥哥面露艷羨。
每日都如和風浮雲,如一池春水,平淡無驚。偶有的波動,也只如漣漪,漸漸淡了、散了,終又恢復到了平靜。蕭風甚至以為,會一直這樣下去,直到他立冠之年,直到他離開葉家。
而終有狂風,吹皺一池春水;終有暴雨,亂了旭日和風。
豐順五年。夏。蕭武王宣將立太子。
走廊上,徐徐夏風。
「千雲,李先生昨日授課你背下來沒?」千山抱著書,小心翼翼地貼近身旁千雲。盡管已成童,但外表的堅毅俊朗依舊掩蓋不了內心的孩童模樣。
千雲挑起縴長的眉,遺傳母親的桃花眼看了看千山,清秀眉目間已少了稚氣,更有許些舒柔婉約,也由此,更常被誤認為女孩。
千山依舊眼巴巴地看著千雲,就差身後沒有尾巴供他討好地搖來搖去了。
千雲笑了出來,清秀淺淡如浮雲的面容上多了幾分柔美,如染上霞光的雲彩,在身後柔靜夏景的映襯下,別有風味。他笑著看著千山,道︰「早就背好了,先生現在在讓我背醫書。」
千山一下子垂下頭,硬朗的面容上蒙上陰影︰「千雲你不是人,那麼難背的文章……」語畢又搖著尾巴看向千雲身邊不發一言的蕭風。
蕭風臉上是依舊的冷酷,並隨年齡增長愈發顯得面如冰霜,狹長的眸淡淡瞥了一眼千山︰「先生讓我開始讀兵法了。」
千山大黃狗的尾巴一下子垂了下來,小狗一般的眼神在千雲和蕭風之間來回掃視一番,最後只得認命地翻開書,奮力攻讀。
「少爺,少爺,蕭風少爺。」身後走廊傳來呼喊聲,三人同時轉身,少年臉頰上泛著潮紅喘息著,他抬起頭,陽光勾勒出他柔和的面部線條。是年遇。自那元宵節之後便忠心耿耿地跟在蕭風身邊的小乞兒。
年遇喘著氣向蕭風道︰「老爺……丞相大人叫您過去,好像是皇上派人來了……」
「皇上?」蕭風無意識地重復著,糾結起斜飛入鬢的劍眉,面容愈發冷峻,他轉臉看向身邊千雲。
千雲也愣住了,呆了呆,迎向蕭風的目光,點頭向他淺淡地笑笑,伸手接過他手中的書,並未抬頭,輕聲道︰「去吧。是好事。」
蕭風看著千雲,面色冰寒,抿緊薄唇,頓了頓腳步。猶豫了一下,終是轉身離開,年遇匆匆向余下兩人一禮,急急隨蕭風離去。
千山呆愣愣地看著蕭風離開,不明所以地看向抱書目送蕭風離去的千雲,呆愣愣地問道︰「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好事。」依舊與年齡不符的老城。千雲丟下兩字,轉身看著千山︰「哥,去上課吧。」
「哦。」千山合上書卷,回頭看了一眼蕭風離去的方向,滿臉疑慮,快步向前跟上千雲。
夏風依舊。徐徐拂入廊中。
再次看到蕭風之時,是在書房前那樹白梅下。
授課已經結束。千山和千雲走出書房,看見年遇站在門前,手中抱著一個包袱,表情張皇,帶著難以言喻的意味。見兩人出來,連忙上前,支支吾吾地卻未說出話來,眼神不斷向一旁瞥去。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蕭風站在不遠處,視線穿過白梅,安靜地看著他們。
千雲想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口。那日,一年半之前的那個冬天,蕭風初來之日,他也是站在那處,淡淡地看向自己,眼底莫名哀傷。
那日白梅紛灑如雪,今日枝上葉濃成蔭。
「就知道你要走……」千雲緩緩勾起嘴角,溫婉面容上和約如雲。
蕭風不答,冷峻的面容未顯示出絲毫情緒,夏風徐徐勾起他青色葛衣,愈顯挺拔的身軀蒼勁如白梅枝干。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蕭風你要走?」在一旁一頭霧水的千山上前看著千雲,未得到回應,只得將頭甩向蕭風,「你們瞞了我什麼?」
蕭風向來如萬年寒冰不為所動的面容上浮現了一絲掙扎,他低下了頭。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今日朝廷中來人,是為立太子之事。」千山看著蕭風,緩緩道。一字一句。正午陽光蒼白,勾勒著他臉龐蒼白的輪廓。
千山愣住了,剛剛轉向千雲的視線越過白梅枝干上微微搖擺的鮮翠欲滴的翠葉,投到了蕭風身上,俊朗面容上流露出不可置信︰「所以,你要回皇宮?」
白梅樹下,他清晰地看見白梅樹葉的紋路,也清晰地看見蕭風幾不可見的點了點頭,冷酷外表蒙上幾分做錯事的小孩般的低落。
千山繃緊嘴角,上前,剛想發作,卻被千雲扯住了袖角。
千雲輕淺笑著,如和風浮雲,盼兮雙目目光深邃,同樣也籠著桃花眼如一汪桃花潭般的迷蒙、輕柔︰「風哥,你沒有錯。」
蕭風沒有回答,緊緊捏出青色葛衣,依舊低頭。
「怎麼這種表情?」千雲和千山並排站著,溫婉笑著,「應該高興的。又不是再也見不到了,」見蕭風向上抬了抬頭,千雲繼續道︰「我和哥哥,總有一天會在廟堂之高,與你再見。」
蕭風終于抬頭,狹長的眸子蒙上一層水色,薄薄的雙唇有許些顫抖,卻未言。
夏風徐徐,白梅枝干顫抖著,綠蔭晃動。
「蕭風殿下,」一名身著緋袍官服的老者站在轉角處廊上,「馬車都已經備好了,皇上令殿下今日未時之前回宮,再不抓緊,恐怕……」
「知道了,」蕭風回過神,眨眼,去了眸中水色,面如冰霜,「馬上就來。」
老臣應聲,看了一眼千山和千雲的方向,一禮退下。
千山僵硬的身子軟了下去,站在千雲身邊,將目光投向蕭風,俊毅面容上罕見地沒有笑意,劍眉糾結。
千雲淺淡地笑了︰「四叔早就跟我們說過,你有野心。葉府對你來說,太小了。」千雲直直看著蕭風,笑容中帶著小孩子的倔強,只是講到最後,他的聲音哽咽了,夏天金黃的日光下,頰上靜靜滑過的淚水折射著光芒。
千山察覺不對勁,轉臉看向千雲,當看見淚水蜿蜒而下之時,他低聲道︰「笨蛋,這種事都要哭。」說著,他甩開千雲拉著他的手,用袖子擦試著他的臉。動作算不上溫柔。甚至有些粗魯。
蕭風慌了神,在不遠處站著,想上前,卻又停住,支吾著,手足無措。
千雲哽咽著,用袖子擦去頰上殘留的淚跡︰「風哥才是笨蛋,這樣就要走了……」擦著擦著又笑出來,佯裝委屈,「我都說哭了你居然都沒被感動……」
「對不起,」蕭風躊躇著。
「誰要你說這些啦?」千山面對千雲,看不清表情,低頭向蕭風道︰「管你當不當得上太子,記住,不許忘了這兒啊。」
「好。」
「快走吧,不想再跟你說了。」千山轉過頭,臉龐被陽光照得燦爛。
蕭風轉身欲走,張口呼了口氣,緊咬住下唇,向來淡然冷峻的面容上瞬間浮現出諸多情緒。內心各種混雜的情緒刺激著他的淚腺。夏日陽光太過明耀,燦爛得濕了他的雙眼。
「等等,風哥,」千雲喚住了他,方才擦干的眼眶又逐漸濕了,見蕭風紅著狹長的眼眸回頭,千雲笑容恬淡而輕柔,「吾等永伴爾左右。」
淚水奪眶而出,柔和了蕭風冷硬的面部輪廓,他重重點頭,哽咽著「嗯」了一聲。
面部笑意加深,聳起肩拭了拭眼角,千雲舉起手中幫蕭風拿著的那書卷︰「這可以留給我嗎?」。
「好,」蕭風深深吸氣,咽下即將涌出的淚水,「送你的。」顫抖著唇齒,將涌到嘴邊的話咬牙吞沒。
「再見。」
嗒嗒馬蹄聲響過繁華的長安街道,車輪滾動,聲聲喑啞。
千山和千雲坐在假山旁樹枝上,看著馬車漸漸從葉府門前,駛遠。
忽然想起那年冬日,白梅花染素的天日,風起雲涌間,一襲幕展。
而今夏,長安街道喧囂,人潮如涌。卻不見故人馬蹄向何處。
此後經年,只願不亦為行人。
他們此時不知,這之後半年中,九皇子常溜出皇宮,翻牆入葉府,在假山旁樹桿上微微勾著平日緊繃的薄唇,狹長的眸中含笑,等待著兩人驚喜地爬上樹,千雲大笑著撲上去抱住他。
他們也不會知道,半年之後,九皇子再也未出現在葉府之內。
三人在一起的光陰,僅如曇花。絕美。一閃而逝。但時間永如大浪淘沙,無論留下多深的痕跡,用沙,畫下如何的難以釋懷,它都終能將其撫平,留下一片茫茫。無知。
再見之時,已相隔六年。
視線還停滯在那馬車離去的方向。千雲漸漸回神,低下頭,看著蕭風留給他的那本書卷。
書卷微鼓,仿佛中間夾著什麼東西。
千雲將書卷翻開。
是一塊圓形木牌,做工粗糙,鏤空。刻著「雲」字。字跡飛揚,有如浮雲。
千雲舉起木牌,透過鏤空的縫隙看著天空。
風過千雲浮動,浮雲掩天。
風雲暗涌。
____(卷一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