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修長有力的手指握住素白茶杯,置于桌上——清脆的踫撞聲起,杯中淡色清茶震起漣漪,指月復上的薄繭在杯身光滑的表面輕輕滑過。他寬大的袖袍從玉桌一側垂下,沉黑色蟒袍與素色桌面形成鮮明對比。
狹長雙目注視著杯中寥寥升起的輕煙,俊美的面容、頰側冷淡的線條孤傲得不識人間煙火,夾雜著俯視眾生的冷漠。他抿著薄唇,修長的指在桌面輕巧。
庭外端著茶水守侍的宮女悄悄斜眼扭扭捏捏地瞥著他,又悄悄紅臉低下頭去,悄悄用淡粉色宮袍遮去一抹豆蔻年華的笑意。
宮女粉色的衣袍,成了這一片素色的白梅園中的亮色,如染上霞光的雲彩,在一片寂寥的素白之中穿梭,不見首尾。
他修長的指在桌面重重敲擊了一下,便靜了下來,微微抬首,看向庭外白色梅花瓣覆蓋的湖水。他听見了聲音。有熟悉的盔甲摩擦之聲,繡春刀撞擊在鐵甲之上發出的聲響,還有如浮雲般清淺無跡的腳步聲。
不知道為什麼,他手心中再次有了幾分濕意。
听聞聲響,宮女抬起頭來,見了來人,俏臉上淡淡的紅更添了幾分,俏生生的如暖色桃花,躬身一禮,脆生生道︰「年大人。」抬眼,嘴角帶著笑意看向年遇身後之人,剎那間,卻都愣住了。梅花林中,半晌寂靜。
千雲淺淡向他們報與一笑,折身隨年遇走入亭中。
恰如浮雲,一陣風過,無痕無跡。
留下呆呆的宮女,半晌才喃喃出一句話︰「原來葉大人比女孩子還好看……」
「皇上。」
他淡淡抬眼,揮袖,一指自己對面的空位︰「坐著說話。」
千雲看著他所指之處,起身,掩飾著內心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听著他遣退了年遇,收斂目光,拂袍,坐下。有宮女踏著蓮步為他倒好茶水放下茶壺,一禮後怯生生地退出了亭中。
桌上放置著棋盤,已有一黑子放于其上,見千雲坐下,蕭鳳向千雲以手勢示意。千雲會意,執一枚白子,放于棋盤之中。
四周寂靜,全無人聲,偶有幾瓣白梅落于亭頂時發出輕淡的聲響,間或池中魚尾撩起水波之聲。
「此亭,名為听梅,」蕭風落下一枚黑子,一手握著茶杯,微微側臉看向被白梅染白的一池湖水,「朕記得,葉府有一亭,名為听水。」
千雲垂著盼兮雙目,白子落于棋盤之上發出輕響,他看著杯中清茶,簡道︰「不過過往。」
蕭風難得地笑出了聲,但臉上全無笑意︰「故友相見,談何過往。」言罷,卻見千雲陡然正色,拱手向他一禮,肅聲道︰「皇上為君,千雲為臣。」他張了張嘴,挑眉看了一眼蕭風臉色,自覺將余下話語咽下。
「葉卿下句可是想說,‘朝堂之上,談何故友’?」又一黑子落下,蕭風既不可見地點頭,斜眼看著千雲。
千雲收斂了神色埋首,卻未接話。
「朕一直很疑惑,那日白梅林中相遇,你既然認出了朕,卻為何自諭‘過客’?」他搖晃著茶杯,茶水在杯中漾起細小的漪淪,沾染寒意的目光直直看向千雲。無論是皇親還是臣子,無人不想爭著搶著與自己拉上關系,自稱過客者,唯他一人。
千雲放下白子,試探著抬頭,見蕭風面上全無怒意,方才開口︰「人生一世,誰于誰而言,不是過客?」
「過客,」天子冷峻目中閃過一絲悵然,似是回了神,錯開話題,「此次科舉的文章,朕都看過,葉卿不愧為大家之後,頗有見地,尤為老道。以葉卿的實力,不應僅屈居此等小官。」
千雲見蕭風落子,執白子置于棋盤之上︰「僅此,千雲足矣。」
蕭風執子,卻遲遲未落下,千雲疑然抬頭,卻見狹長雙目注視自己,似笑非笑︰「你是朕見過的最不識抬舉之人。」
蕭風目光在千雲身上游離,卻再未說什麼。
白梅樹上已有綠意,晚綻之梅綻盡轟轟烈烈,白梅如雨。偶得閑敲棋子之聲融于靜謐,落子輕響之間回歸沉寂。
兩人在白梅之中安然對弈,人面如畫,景致如畫。端著茶點的宮女在亭前呆愣著,人面桃花燦爛了整片素色梅林。
「臣輸了。」千雲神色平靜,在蕭風落下黑子之時突然道。聞言,蕭鳳也未抬眼,輕聲道︰「下去吧。」
似乎在意料之中,白袍淡淡漾著,千雲起身,向蕭風一禮︰「臣告退。」恰如浮雲,風過,便消散了。
「皇上。」扶額片刻,抬頭,不出所料的年遇在身前一禮。蕭風隨意揮手︰「平身。」
年遇在他身前直起身,清秀不失英武,帶著武人的直截了當︰「皇上想重用葉千雲?」
「想,但還沒到時候。」蕭風看著棋盤,一手支著下巴,淡淡道。
「那您身邊的老臣……」
蕭風忽然抬起頭,狹長的鳳目直直的盯著年遇,平靜,確十足逼迫之勢︰「那是‘太上皇的老臣’,不是朕的。」
「那……」
「現在還不能用,葉家世代為官,在朝中佔有太大的權勢,」他忽又將目光移向黑白子間,「況且他也不想,他著實是難得的明事之人,況且……」他信手拈了一枚白子,穩穩放于棋盤空白之處,「他若真仰慕權勢,怎會故意讓我?」
皇城。瓊林宴。
門前太監手持拂子,一張圓白臉對著門外,尖著嗓子道︰「傳一甲狀元葉千雲、榜眼黃乾、探花張墨。」
三人步入殿內,行跪禮。皇上淡淡道︰「平身入席吧。」
端坐于主位,皇上淡淡開口︰「此次科舉一甲之作,朕可謂為拜讀。三人對今世當朝見地頗深,筆酣墨飽。葉卿、黃卿為名門之後,自不用多言,張卿則著實為江南才俊。皆難能可貴。甚善。」
言畢。穿著牡丹色的宮服有幸于宴席之間,千百盞宮燈徐徐亮起,深藍色的天幕被各異的宮燈映得如同白晝。角落處,一樂師拂弦,樂聲四起。
觥籌交錯。抬眼時,千雲看向皇上身側的祖父,見祖父微微俯身,听聞身旁之人低語,抬起頭來,看見千雲的目光,不著痕跡地報他以慈愛的笑意。祖父身旁之人也抬頭,向他付以一笑。千雲認出了那人——榜眼黃乾之父,黃大將軍。
「葉卿。」千雲回過神,看向喚他之人。身旁有宮女輕移蓮步,在他身側為他斟滿半空的酒杯,帶起陣陣香風。
當朝天子在高位,目光淡然,卻泛著寒意,他抿了一口酒,徐聲簡道︰「朕有一疑。」
千雲回他一揖,謙聲道︰「皇上請講。」
蕭風將酒樽放于桌上,即刻便有宮女將其滿上,他緩道︰「諸位所知,狀元當以紅袍加身,官花于冠,而今葉卿一身白衣,為何意?」
聞言,眾賓止言,目光紛紛投向千雲。
千雲一揖,恭聲道︰「紅衣意為喜,而今天下未安,天下未喜,千雲何來喜意?怎能加以紅衣?」話音剛落,眾賓嘩然,一旁在演習之間穿梭的宮女也不動聲色地退下。
在離皇上不遠之位,白須老顏之臣向千雲拱手,徐聲道︰「今蕭國兵力強盛,再加之朝堂之上群臣厚祿,葉大人言天下未喜,何解?」
千雲回他一禮︰「天下喜則為百姓喜,百姓喜則為天下安。而今北狄烽火已起,蕭武王方建蕭國,民心不定,內亂不斷,朝內未平……」千雲目光不著痕跡地看向席上幾位老臣,「天下安之勢,遠矣。」
高位之上,天子罕見地露出笑意,撫掌而曰︰「善哉,善哉。葉卿年少才俊,不可小覷。」
依然愣住的諸位大臣這才反應過來,忙不迭跌地向蕭風一禮,道︰「蕭國出此人才,天賜天子也。」
千雲牽強笑著,盼兮雙目看向蕭風,不動神色地向他微微一禮,眼底現感激之意。
天子飲盡一杯酒,不著痕跡地向他舉了舉樽。
之後,也不過是對三鼎甲文采考核,幾聯過後,才見舞女隊入,長袖招展間,已近寅時。瓊林宴于此,也算終了。
走出宮門,千雲見祖父與黃大將軍在大樹下笑談著。身旁黃乾垂手而立。
葉家與黃家已算世交,能見如此場景,已不算稀奇。千雲向祖父一禮,轉身與黃乾點頭示意,走上前,喚道︰「黃大人。」黃將軍笑著拍了拍千雲肩膀︰「叫這麼生疏干什麼,現在不在朝上,以前怎麼叫就怎麼叫。」
「黃伯。」
「這才對了,」黃將軍朗爽笑著,武人豪爽之氣盡顯,「葉丞,您這孫子可真有出息,今天瓊林宴上,可是怔住了那幫子人啊,」語畢,他又佯怒拍著自家兒子的後背,「你小子也學著點。」
葉丞相撫著胡須笑著︰「你兒子也有出息,能文能武,難得啊。」
黃將軍轉臉問千雲︰「還記得這小子不,小時候你們還一起摔過廳堂里的花瓶呢。」
千雲笑著搖頭,葉丞相接過話︰「適合千山摔的吧,黃乾那時候和千山才更要好,」他看了一眼千雲,「現在算新結交兄弟吧,黃乾比千雲年長,以後千雲可要黃乾照顧了。」
黃乾轉臉向千雲,小麥色的英朗面容在稀疏燈光下笑容如陽,只听黃將軍在前方不遠處和葉丞相說著什麼,忽然朗笑道︰「哪兒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