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蘭心態大變,索性高昂起頭,一邊走一邊淡定地打量面前的龍舟︰這真是一個大家伙,長足有近百米,寬也有近三十米,船上共有四層,從下面看,朱欄碧柱、九曲回廊圍著高大巍峨的宮殿,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周圍遍刷丹粉,碧環翠繞,船幫上鏤空雕刻著精美的花卉鳥羽,裝飾著流蘇、羽葆、朱絲網絡。整個大船金碧輝煌,美輪美奐。
「了不起!古代勞動人民的智慧果然是無窮的!這樣壯美的龍舟出現在這里,至少說明,這個大齊朝的生產力水平達到了一定的高度,應該相當于我所知道的隋唐時期了吧?」羅蘭腳下未停,腦子里也在不斷地轉動著念頭,評估著她眼前所見。
跟著前面的大部隊,一直上到第三層。目之所及,是一個個設計精美的房間,中間的中心位置上,是最大最美的一個,毫無疑問,應該是屬于皇帝陛下了。果然,宮女太監們簇擁著皇帝陛下直接走進中間的大屋,羅蘭不慌不忙也跟了進去。她略一打量,這房間似乎是分內外兩部分,外面是一個起居室,里面想必是臥房了。令她有些意外的是,這房間大則大矣,里面的裝飾與外面相比,只能說是古樸大方了,少了許多浮華之氣。
「羅蘭,朕這龍舟怎麼樣?」
皇帝已經月兌去龍袍,換上一件家常外衫,隨意地坐在榻上,一邊任小德子服侍他洗臉漱口,一邊笑問羅蘭。
「很美!了不起的作品!」羅蘭微微一笑,由衷贊美道︰「我的確沒有想到,在這里能見到這樣復雜巨大的船。」
「呵呵,」皇帝也不禁流露出一點得意之情︰「朕听你說過,你們家鄉有巨大的會飛的船。朕這龍舟,雖不能飛,不過足夠大了吧?比你家鄉的船如何呢?」
與她家鄉的飛船比?那可不是一個級數,比不得噢!羅蘭心里感嘆著,口中卻笑道︰「我家鄉的船遠沒有陛下這龍舟華美,它的外形有點怪異,更加沒有精美的裝飾,它完全是為了實用而設計的,唯一的好處,就是能走得遠、速度快罷了。」
「嗯?你是想說,各有千秋?」皇帝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
羅蘭臉一紅,硬著頭皮,保持著一本正經的模樣︰「臣正是此意。」
皇帝嗤地一笑︰「船說到底,乃是件器物,優劣的評判……」
他未曾說完,門外匆匆走進一位高大健壯的中年男子,當庭下跪︰「陛下,胡大學士、戶部宗大人、吏部趙大人求見!」
皇帝目光一閃︰「宣!」
「是。陛下有旨,大學士胡幕元、戶部侍郎宗明銳、吏部侍郎趙柬之進見!」
羅蘭知道,這些大臣來必定是朝廷有事了,忙一躬身︰「陛下,臣告退。」
「不必。你是心鎖的主人,本來就該站在朕的身邊。」皇帝眼皮子也沒抬,淡淡吩咐了一句。
「是,臣遵旨。」羅蘭暗嘆了一口氣,站在原地未動。
很快,三個身穿官服的男人魚貫而入︰領頭的是一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人,中等個頭,精瘦,臉上溝壑縱橫,處處留下歲月的痕跡,看起來很像一位平和的退休工程師;中間那位也是個中年人,體態略顯臃腫,富富態態的銀盆大臉上,長著一雙極其靈活的大眼楮,走起路來腳步穩健,顯現出蓬勃的生命活力;最後一位略年輕些,大約有四十來歲,一張端正的國字臉,算得上相貌堂堂,偏偏長了雙陰鷙的三角眼,令人感覺很不和諧。
這三人都穿著紫色官袍,當為三品以上的大員。他們邁步進門,微低著頭,撩袍跪倒︰「臣叩見吾皇!」
皇帝一擺手︰「罷了,這不是在宮里,用不著那麼正式。來人,賜座。」
「謝陛下!」
三個人坐下來,這才抬起頭,驚訝地發現了站在皇帝旁邊的年輕女人。雖然不敢仔細打量長相,只看其穿戴他們就馬上在記憶中找到了這個身影︰剛剛被皇帝召入御輿中,一路同行的那個小女子!三個官場中打渾了多年的老油條只一驚,就立即不動聲色地收回自己的目光,若無其事地端坐在座位上,等著皇帝的垂詢。
皇帝看了下面的三人一眼,平靜地問道︰「三位卿家,現在來見朕,何事?」
退休工程師欠身為禮︰「陛下,京都800里急訊︰山東大旱,赤地千里,數萬百姓聚集于巡撫府,要求官府出面,祭天乞雨,局面已經有些失控。陛下,劉巡撫連續上本,想請求朝廷速請出聖廟的祭祀,前往山東主持祈雨事項,以安撫民心。」
皇帝臉色一沉︰「山東的事情朝廷不是早已安排下去了麼?劉自勛在做什麼?」
退休工程師坐不住了,急忙站起來,躬身答道︰「陛下,賑災用的糧食早已調撥到位,現在的問題是,今年的干旱實在太久,遠在數十里外的山泉、小河也都已經斷流。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吃的水就可能要徹底斷絕,這才是百姓恐慌的主要根由啊!」
「哼,現在知道恐慌了?」坐在右側的富家翁似的中年人突然冷笑一聲︰「下官多次主張,山東道沃野千里,乃我大齊的重要糧倉,理當花大力氣建水渠,從濟水河引水澆灌。可你們非要說那是消耗國庫之舉,在陛下面前搖唇鼓舌,撥弄是非。現在好了,百年不遇的大旱來了,沒吃沒喝了,才知道恐慌了麼?」
退休工程師尷尬地笑一笑︰「宗大人,山東的河渠難修,情況實在有些復雜,並非本官有意作梗;況且以前從未遇到過如此大規模、長時間的干旱,哪里料到會有今日之禍?」
「開渠引水,乃是利國利民、千秋萬世的大善之舉,爾等鼠目寸光,只顧眼前,端的是自取其禍。」戶部侍郎宗明銳寸步不讓,話語更加尖刻。
眼看兩人就要吵起來,剩下的第三個官員——吏部侍郎張柬之忙插了進來,向兩人拱手勸道︰「胡大學士,宗侍郎,二位就不要爭論以前的是非了。當務之急,先看眼前之事怎麼辦吧。」
三人都住口了,一起低頭恭立于側,等待著皇帝的聖裁。
皇帝斜倚在榻上,鷹目半合,對大臣們的爭吵似乎充耳不聞。房間里一時間安靜下來,莫名的壓迫感讓羅蘭漸覺口干舌燥,縮在大袖中的雙手不知不覺間緊握成拳。
「內閣怎麼批復劉自勛的奏章的?」皇帝開口了,聲音不高,喜怒莫辯。
胡慕元悄悄嘆了口氣,躬身回道:「回陛下,內閣接到劉巡撫的奏章,曾立即派禮部的人前往聖廟接洽。」
「哦?大祭司怎麼說?」
「大祭司說,」一派儒雅的胡大學士忽然變得有些不自然,話也不大流利了︰「大祭司說,山東大旱,乃上天降下的懲罰,惡不除則旱難解。」
「惡?何謂惡?」皇帝冷哼了一聲,語氣中的不屑、不滿頓時驚得滿屋的人噤若寒蟬,連羅蘭都情不自禁地繃緊了身體。
胡慕元不敢做聲,身子更低地彎了下去。
「哼,國家遭逢天災,百姓流離失所,聖廟不想著為朝廷分憂,為百姓解難,反而散布流言,蠱惑人心。其居心何在?」皇帝沒有提高聲音,但是,無言的巨大壓力緩緩在場中散發開來。
天子一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羅蘭第一次近距離感受到執掌天下者的威勢,手心里早已布滿了細密的汗珠,大腦更不敢怠慢,一刻不停地分析著剛剛接收的信息,努力描畫出當前的局勢。
「聖廟是什麼?祭祀?貞人?還是前世的神甫?這些神棍分明是在趁火打劫,莫非這個國家的神權和君權還在爭斗?」
「陛下,」趙柬之小心翼翼地向前跨了半步,「微臣以為,聖廟雖然居心叵測,但是,大祭司的神術一向高深莫測,他預測旱情難解,只怕並非妄言。時間持續得太久,難免會夜長夢多啊。」
皇帝雖然剛剛才斥責了聖廟的荒誕無稽,但听了這番話並未動怒,只是眉頭稍稍皺起,瞥了他一眼:「說下去。」
趙柬之受到鼓舞,心中暗喜,知道自己這一寶押對了︰陛下雖然反感聖廟干涉世俗,但是對大祭司的神術還是不得不重視的,那麼,自己是不是就可以輕輕地推那麼一下,以便讓陛下的心更堅定些?
「是,陛下。臣以為,聖廟既然有此言,朝廷何妨順水推舟?借幾顆人頭當可暫緩山東的民怨,只要拖得一時,天總會降雨的……」
「荒謬!」宗明銳厲聲打斷了趙柬之的滔滔不絕︰「借人頭?虧你想得出!殺人之後,若大雨還是不至,該怎麼辦?難道還繼續殺下去?人都給你殺光了,山東道的事情誰去辦?你趙大人去麼?」
趙柬之面孔一板,冷笑道︰「宗大人這是什麼話?誰不知道,當今天下承平,聖天子駕前,人才熙熙如過江之鯉,除了山東道那些辦事不利、有負聖恩的廢物,就無人能為陛下分憂了麼?」
「哦?不知趙大人認為誰才是能主持山東道的人才呢?」
「這自然有陛下聖躬獨斷,不是我等做臣子的妄言之事。」
「哼,你也知道,那是聖上會裁決的事情?剛剛听趙大人所言,本官還以為吏部有了任命一道巡撫的權力了呢。」
眼看兩人越吵越不像話,胡慕元急忙上前喝止︰「二位大人,同為朝廷解憂,為陛下效命,有話何不好好說?陛下面前如此大呼小叫,成何體統?」
宗、趙兩人平日就不對眼,一個耿直敢言,一個圓滑世故,更何況,他們背後所站著的人也完全不同,議政之時常常政見相左,難免互相譏諷;只是朝堂之上終究會顧及大臣的儀態;今日之事卻實在重大,兩人吵出了真火,竟然有些忘形,在皇帝陛下面前就像市井街頭的潑婦一般,掙得面紅耳赤,很是失態。耳听得胡大學士的呵斥,才猛然驚醒,兩人強行咽下心頭的不滿,急忙閉嘴。低著頭退回自己的位置,兩個對頭卻同時為自己捏了把冷汗,心中一陣後怕!
面前的這位聖天子雖然平日對大臣們的禮儀並不那麼在意,待人也不如何的嚴苛,但是,從無一人敢稍稍觸怒聖顏。他做皇子時起就帶兵南征,殺伐決斷,鐵血無情,在朝廷上極有威嚴;後參加奪位,其心機手段觸目驚心:先皇的十位皇子,除了與他一女乃同胞的晉王和對他一向忠誠不二的睿王,都已經身敗名裂,化為雲煙;曾經一手遮天的皇太後的竇家外戚,在他不遺余力的打擊下,死的死,降的降,早已是樹倒猢猻散;就連曾在奪位大戰中給予他重要支持的聖廟,事後也因為意圖干涉世俗而被他打得抬不起頭,只能宣稱不干涉世事。這些年久在上位,他的威壓日重,眾臣在他面前越發小心謹慎,唯恐稍有行差踏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