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里,皇帝把羅蘭的奏折給留下的三人傳看。每個人看後的表情都一樣︰驚訝得瞪大眼楮,慢慢地驚訝變成了若有所思。
「你們怎麼看?」皇帝把他們的表情盡收眼底,淡淡地問。
「陛下,這位提調使大人,令人驚訝。」宗明銳率先開口︰「她這樣的年紀,又從未入世,竟然能對政務有如此見解,的確令人難以置信。」
胡大學士想了想,方道︰「陛下,提調使大人頗有見地,奏折上比她昨日提出的設想更清晰、更具體,臣認為是可以實施的。」
皇帝看了郭佑一眼︰「你沒什麼可說的?」
郭佑微微一笑︰「她肯為山東的事情盡心盡力,老臣替陛下感到欣慰!」
皇帝又看了他一眼,卻沒再問話,轉而對胡大學士道︰「如此,你們內閣好好研究下她的建議,擬個方案出來。」
「是。」
看皇帝示意可以走了,胡、宗兩人連忙告退。
「她的那個天道宗,究竟是什麼所在?」皇帝皺眉,看著郭佑︰「這般年輕,就熟知政務,怎麼可能從不入世?」
「陛下,老奴猜測,那天道宗內很可能也有普通人,規模頗大,所以,他們才會也有政務要處理。她的師傅,在天道宗內估計地位很高,她自幼耳濡目染,或者,她的師傅是有意教導,才讓她少年老成。」
「嗯,」皇帝頓了一下,「太聰明,未必是好。」
郭佑心里一跳,垂首答道︰「若是真聰明,也許便不會不好。」
皇帝沉默了,大廳里慢慢彌漫起怪異的氛圍……
羅蘭回到自己的住處,心情已經平靜如水.也許是這些天接觸了太多朝堂的明爭暗斗,她從厭惡到麻木,終于到了波瀾不驚.環境的力量果然是強大的,而人類的適應能力也同樣無與倫比.環境創造人,誠哉斯言!
房間里擺著噴香的飯菜,九風安靜地坐在桌旁,閉目養神;兩日未見的林子岳跪坐在下首,正在一個小小的茶幾上烹茶.他的茶具正是羅蘭在總督府里自制的那一套,現在煮的也正是羅蘭前世里帶來的功夫茶.他一絲不苟地沖茶、聞茶、倒茶,舉手投足間從容不迫,帶著與生俱來的優雅;專注的神情為他如玉的俊顏鋪上一層近乎聖潔的光輝,恍惚間有一絲虛無飄渺的出塵味道,從他的身上散發開來。羅蘭一時看得呆住了,倚靠在門邊長久沒有出聲。
「回來了,」九風睜開眼楮,略帶詫異地看了看羅蘭,「站在門外做什麼?」
林子岳豁然抬頭,看到門口盈盈而立的那個婀娜身影,靈動的桃花眼中露出難掩的喜色,立即站了起來:「小姐,您回來了!」
羅蘭慌忙轉開目光,尷尬地咳嗽了一聲,邁步進門︰「我回來了。你們在等我吃飯麼?」
林子岳遞過來一盅茶,微笑道︰「是的。公子說您就要回來了,我把午餐擺在了這里,小姐先歇息一下還是現在就入席?」
「吃飯!一大早就給提了過去,我的肚子早就在抗議了!」
羅蘭一坐在凳子上,大聲抱怨著。
林子岳笑著端給她洗漱的水盆,待她洗了手,一塊干淨的柔軟手巾又遞到她的手邊。羅蘭接過來,一邊擦一邊不好意思地說︰「謝謝!子岳,你不用做這些事情的。你一個讀書人,哪兒能做小丫環的活兒呢?再說,我早就習慣于自己打理自己的生活,你看,就連阿九也不會管我這類私事呢。」
林子岳依舊笑得溫潤︰「子岳比小姐痴長幾歲,論理也該照顧您,所以小姐不必介懷。」
羅蘭聞言一怔,隨即也笑了︰「好,那我就心安理得地當懶蟲了,只盼以後我習慣了,子岳你不要厭煩才好。」
林子岳深深地看了羅蘭一眼︰「小姐,子岳在這個世上唯一還能呆的,只有您的身邊了!」
羅蘭听出這話中的沉重,連忙拿起筷子敲敲桌子︰「你們不來吃,我可就不客氣了!今兒我出了口惡氣,心里高興,你們也快坐下,陪我多吃點慶賀慶賀。」
果然,九風和林子岳依言坐到飯桌旁。九風當然已經知道,所以沒有多問,林子岳卻十分急切地看著羅蘭,等著她講述事情的經過。
待得她簡明扼要地敘述了這兩天發生的事情,林子岳的臉色已經變了數變。羅蘭注意到他的神色,心里一動,故作隨意地問道︰「子岳,你在京都呆過數年,對朝堂的情況知道一些嗎?」。
林子岳為羅蘭布了一塊鮮亮的「獅子頭」,緩緩說道︰「子岳在恩師身邊呆了三年,對當今的朝堂略有耳聞.內閣首輔張文遠在位多年,門生故吏遍布——官中威望極高,可謂百官之首;據說這位大人手段高超,最善揣摩上意,因此深受當今信任;不過,他當政這些年,推行的許多政令都令地方和百姓怨聲載道,因而聲名不佳.當然,他在朝廷上的地位依然穩如泰山……」
「名聲不佳?他搞了些什麼東西?」羅蘭好奇地問了一句。
「很多。比如,他推行了一種新的稅收方法,叫一稅制。就是把原來實行的按人頭收賦稅改成按田畝收稅,無論官田、私田,均須繳稅,所收稅賦除極少數特供宮中的之外,均以銀兩交付;民夫每年承擔的徭役,也被折算成銀兩,不願服役者可以交銀代役。除朝廷規定的這些稅賦外,民眾不再承擔其他交稅義務。地方政府亦不能額外征稅。能夠征收賦稅的稅種被分成兩大類,一為中央稅,一為地方稅,分別繳給朝廷和地方政府。」
「這就是一稅制?听起來對平民並沒什麼壞處啊。有地的多為富人,繳稅理所應當;沒地的不用繳稅,減輕了負擔;這有什麼不對麼?」
林子岳苦笑著搖搖頭︰「小姐,關鍵問題是,中央稅把大部分容易征收的、油水豐厚的稅源都劃走了,剩下些零碎的、不容易征的稅源留給了地方。地方要維持運轉、要發展,地方官要出政績、要討好上司,只能在富戶、農夫和販夫走卒身上打主意。其結果,各種名目的攤派不停地壓到農民頭上,很多時候,沒地的農民也得承擔雜稅;已經繳納了銀錢的民夫,還是可能被抓去服役;走四方的生意人就更不用說了,繳納的過橋費、保護費也日益增多。長此以往,焉能不怨聲載道?」
羅蘭皺眉思索了一會兒︰「我明白了。那位張宰相是在為朝廷斂財,他的這套法子把大部分財富都收歸國庫,難怪陛下對他寵信有加。不過,地方被搜刮得厲害,百姓又最終承擔了大部分壓力,對他自然沒什麼好聲氣。」
她忽然笑了起來︰「那位大人只怕在朝廷中也樹敵不少吧?這套辦法除了對陛下有利,對地方大員、對王公貴族、對富商豪強,可都沒什麼好處啊。」
林子岳驚訝地看著羅蘭,毫不掩飾眼中的贊賞︰「小姐聰慧,果非常人可比!不過,張大人為了擴大稅源,力排眾議堅持廣開商路,極力主張開放海禁,允許東胡和其他許多鄰國到我大齊互市,著實給許多大商戶帶來無窮的好處。所以,商家們倒是沒有太多怨言的。您看,雖然我們與南楚是死敵,可杭州城里還是可以看到來自南楚的石料和前來購買玉器的商家。」
回想起杭州城玉王巷的熱鬧繁華,羅蘭輕輕點頭︰「這位宰相大人,的確是天縱英才;不過,盛極而衰,他若是聰明人,必然也該為自己謀劃一個退身之所了。」
「小姐說的極是,當年我的恩師也曾說過這樣的話。不過,恩師說,身處的位置太高,就成為過河之卒,想退,就難了!」
「現在朝中就有一位與他並駕齊驅的大員,便是小姐認識的那位京畿處的總管大人.京畿處的職能,小姐想必也了解一二,自然能理解這一點了.內閣越強,京畿處的職權便越大。京畿處僅僅听命于陛下,奉旨辦案,內閣根本不得過問。文官系統與京畿處這類強力機構素來不合,常有爭斗.據說京畿處的那位老祖宗極為強勢,偏偏又最得陛下信賴,所有的官員都對那個機構又怕又恨.為何有今日之局面,朝廷內部想必都心知肚明.」
想到羅蘭剛剛敘述時候那難看的表情,林子岳不禁微微一笑:「小姐是京畿處的第二個強勢人物,年紀雖輕,似乎卻極得聖寵,會引來吏部侍郎的刁難,一點都不奇怪啊。」
羅蘭郁悶地哼了一聲︰「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本姑娘拿了那塊玉牌,半點好處還沒撈到,卻先惹了一身騷,真是晦氣!不過,我看事情沒那麼簡單,當時那老家伙本不知道我的身分,針對我只是因為我否定了他的一個提議。他的背後一定還有負責指揮的黑手。」
「哦?」林子岳停住手,凝神思索了一會兒,緩緩道︰「也許小姐的感覺是對的。現在各位皇子年紀漸長,最大的皇長子已經入了朝堂,在戶部做事;其余的五位皇子雖然沒有直接入朝,但身邊自然不乏願意追隨的人。這樣一來,朝堂上的局勢更加變幻莫測。那趙大人究竟是誰的人,就一時難窺其真面目了!」
林子岳頓了頓,猶豫了一下,才輕聲道︰「不過,小姐說他是借聖廟大祭司的諭言來行事的,那他肯定與聖廟有些關聯。」
「聖廟?」羅蘭來了興趣,索性也放下筷子,認真地問︰「聖廟到底是個什麼所在?大祭司的話為何有那麼大的影響力?」
「聖廟是神殿在我國的分部。在我們大陸,所有的國家都信奉神,我們都是神創造出來的孩子,受到神的庇佑,也同樣會受到神的懲罰。神在大陸的最北部那座全大陸最高的雪山上,建立了一座神殿,用來傳達神諭、宣示神跡,代表神監察天下的生靈。各國都有供奉神的大殿,最大的那個,就是聖廟;聖廟的主持人,就是大祭司。」
羅蘭微微點頭︰「原來如此。那神殿真的顯示過神跡嗎?」。
「是的,」林子岳不覺坐直了身子,神情莊重︰「世間的許多東西都傳自神殿。每年神殿都會派出使者,到各國傳道,那是我們整個大陸上最重要的日子。」
「哦?那大祭司的神術也是來自神殿嗎?」。
「是的。神殿的使者常常會駐于聖廟中多日,首先便會將最高深的神術傳授給大祭司啊。」
羅蘭眉頭不覺皺了起來︰看來這大祭司和神殿,也許真的擁有某些神秘的力量,難怪能預測到山東的大旱不會結束呢!以後對這個勢力得特別關注些了。
前世的羅蘭,是徹頭徹尾的無神論者;但是現在,有了穿越,有了重生,尤其是,有了九風這個活生生的例子,以及那本不知道具體來歷的無名法訣,都使羅蘭早已相信︰這世界是真的有神的!對于超出人類認知的非自然力量,羅蘭的心中是懷著一份由衷的敬畏的。
事情復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