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宮中來人,請他到這里嗎?」。門外忽然響起李月齡渾厚的聲音。
呵,這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到」,羅蘭精神一振,緩緩坐直身子,淡淡道︰「請過來吧。」
夏荷聞聲進來,麻利地為羅蘭梳洗了一番,把一只長長的靠枕墊在她的身後,又為她取來那件華貴的孔雀裘披在身上,最後把雲錦被在周圍攏了攏,收拾得十分整潔。
「曹公公到——」
「請——」
夏荷垂手退到一旁,羅蘭眼眸一閃,平淡地注視著門口。門簾一挑,李月齡躬身插手站在門邊,一個身穿紫色太監宮裝的身影慢步跨了進來。這是一個看起來有四十多歲的中年太監,面白無須,長長的睫毛下是一雙陰柔的細長眼,雖然臉上有了歲月的痕跡,卻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到其年少時候的清俊風韻。他身量頗高,骨骼勻稱,只是走起路來背有些彎,顯出了一絲老態。
他看著床上的羅蘭,露出一絲溫和的微笑,一拱手︰「咱家奉聖上旨意,帶宮中的御醫來探望提調使大人。提調使大人貴體可好些了?」那聲音軟綿綿,稍稍帶了點兒太監的尖利,竟然听來如女子般柔和甜潤,令人升不起半點厭棄之感。
面前的曹太監長相斯文,言語溫和,舉止間沒有絲毫高高在上的跋扈,反而很像個親切的文官。但是羅蘭卻一點都不敢放松,要知道,這曹太監乃是皇宮中第一得寵的紅人,大內總管;據說他先後伺候了兩任皇帝,至今皇太後和皇帝都還對他寵信有加;據說他當年在皇帝繼位的時候,暗中助了陛下一臂之力,在關鍵的時候起了微妙的作用;據說他身懷絕技,擁有僅次于武聖的實力,在藍狄走後坐鎮皇宮,威懾四海……皇帝派來了這樣一個人,羅蘭能不打點起全部的精神應對麼?
她也微笑著,拱手還禮︰「已經有些起色了,勞駕曹總管親自來此,請恕我不能起身相迎,慚愧,慚愧!」
曹太監注視著羅蘭那張略微泛紅的傾城美顏,心中劃過一絲異色,臉上卻依然溫和有加︰「提調使大人太客氣了,咱家今天本來就是探病的。這位胡太醫是陛下親點的御醫,請大人允許他為您請脈吧。胡太醫,還不去見過羅大人?」
他身後閃出一位花白胡子的老太醫,老頭兒提著藥箱子,躬身向羅蘭行了一禮︰「下官胡惟庸見過提調使大人。」
羅蘭心里明白,這是皇帝要確認下她的傷勢,後面的棋局才好繼續下下去。乃微微一笑,大大方方伸出手去︰「胡太醫不必客氣,請吧。」
胡太醫上前一步,恭敬地取出一個脈枕放在小幾上,低著頭為她認真地號起脈來。他在皇宮中服務了二十年,察言觀色的本領早已鍛煉得爐火純青;眼前這個絕色美人身份可不一般,只看曹公公的態度就知道,這位京畿處的小提調使只怕比宮里的娘娘還尊貴些,自己可萬萬怠慢不得。
仔仔細細地看了半天,胡太醫驚愕地發現,這位號稱臥床不起的小提調使,居然根本就沒有病!他模不清羅蘭的意圖,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她幾眼,發現她只是微笑著平靜地注視自己,沒有任何不適的暗示;老頭兒不敢隨便開口,只得又要求看了羅蘭的舌苔,問了她現在服用的藥物,當得知她完全是自己配制藥物自己醫的時候,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羅蘭被老頭兒的囧樣逗樂了,乃笑著說︰「我師兄跟隨我們的師尊學了多年的醫道,曾制作出一些療傷的藥物以備不時之需,我正好帶著幾顆,所以得以慢慢治愈。」
「尊師真乃天縱之才也!」胡太醫真心地拍了一句馬屁。要知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見效如此迅速的療傷藥實不多見啊。
曹太監安靜地坐在一旁喝茶,等胡太醫和羅蘭說完了,才細聲細氣地問道︰「胡太醫,提調使大人到底病體如何?」
「回總管大人,羅大人貴體基本……貴體已無大礙,只需要好生調養數日便可痊愈。」
「嗯,甚好,」他輕輕揮揮手︰「你且下去,仔細開藥方去吧。你們,也都下去,沒有呼喚擅入者,都處理了吧。」
眾人都暗自打了個寒顫,羅蘭知道這文靜的老太監必定有話說,便也對夏荷和李月齡遞了個眼色,大家都輕輕地退了出去。
老太監慢條斯理地用茶蓋兒撥了撥碗中的茶沫兒,輕輕啜了一口,滿意地點點頭︰「果然是好茶!雲霧茶吧?」
「呵呵,曹總管明鑒,的確是雲霧。」
「這會兒子能喝到這東西,不容易呢,」曹太監模出一塊純白的絲絹,秀氣地沾了沾嘴唇︰「這等好東西,除了宮里有存貨,只怕也只有依雲居才能找到了。藍家一家子都好茶,自命茶道高手,一般人的茶藝可入不了他們的眼。沒想到提調使大人竟然還頗擅此道啊!」
羅蘭輕笑一聲︰「听總管大人所言,只有精擅茶道者才能得到藍家人的贈送了?」
「正是。」曹總管緩緩啜了一口茶,眼楮似乎不經意地掃過羅蘭的臉龐︰「听說這是藍家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定下的規矩呢,提調使大人不知道?」
「真的嗎?本官的確不知。」
曹總管不動聲色地察看羅蘭的反應,發現這位少女眼神清澈,臉上一片坦蕩,的確不似作偽,心中暗自驚詫︰她真的沒有任何記憶了嗎?或者,她掩飾的功夫已經鍛煉得爐火純青,做得到喜怒皆不形于色了?
一時間無法確定羅蘭的心思,曹總管至少相信,她現在與藍家並無多少聯系。得出這個結論後,他心下稍安,便暫時放下這個問題,把話題轉移到另一個重要的方面︰「咱家臨來之時,聖上有口諭︰提調使大人武功精湛,訓練有方,應為朝廷負起更大的責任;陛下已經決定組建梨花軍,暫住京都郊外,提調使大人將為這一支新軍的指揮者。請大人盡快將養好身體,走馬上任。」
羅蘭早已知道這個消息,面上卻驚愕萬分︰「我領兵?這怎麼行?聖上隆恩,羅蘭感激不盡,可是,我實在太年輕了,既非出身行伍,也不懂任何軍略,怎麼能領兵呢?」
曹總管柔柔地笑了︰「提調使大人太自謙了。你雖然年輕,但身為九品上的強者,足以折服絕大部分的軍卒了。況且,陛下已經說了,大人訓練有方,甚得軍心,實在是天生的將軍。」
羅蘭仍然一臉震驚,使勁地搖頭︰「個人武力與領軍打仗完全是兩件事啊,羅蘭可以傳授他人武功,但肯定沒有能力指揮千軍萬馬的啊!」
見她竟然鐵了心地反對這個任命,曹總管不禁皺了皺眉,口氣冷了下來︰「提調使大人堅持己見,自謂不堪為將,難道是在質疑陛下的識人之道?」
這話說得就有些嚴重了,羅蘭偷偷在心里呸了一口︰不要臉,當官的什麼時候都是一個德行,扣帽子、打棍子,利誘不成就改威脅了,什麼玩意兒!
雖然惱怒曹太監以勢壓人,但羅蘭表面上還得做出一副坦坦蕩蕩的君子模樣,一雙妙目直視著皇宮的第一紅人︰「大人明鑒,當今天子聖明,哪里是臣子能質疑的?羅蘭雖愚,也不會不知,命我為將,是陛下給予臣子的多大的寵信,我本該感激涕零,立即叩謝天恩才是。」
她輕輕嘆了口氣,如畫的美顏上浮起一絲輕愁︰「但是,正因為陛下給了我這個外來者如此的信任,我才會坦誠相告,說出自己的心里話啊。不懂兵略而敢去領兵,比不學無術卻敢開堂收徒更可怕,那不僅僅是誤人子弟,而是會誤人性命、毀了家國的。那等大罪,羅蘭實在是不堪重負!」
曹太監驚訝地望著面前的羅蘭,據說她與陛下有一年之約在先,看來竟然是真的不願意承擔分外的責任?難怪聖上放心把新軍交給她,一個才華橫溢卻對權勢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當然是那支重要的軍隊的最合適的領袖了!他心里暗暗嘆息了一聲︰可惜,長了這樣一張臉的她,很多的糾葛是命中注定啊!
他輕咳了一聲,柔聲道︰「提調使大人心胸坦蕩,忠心可嘉,倒是咱家多嘴了。不過,常言道,學會文武藝,貨賣帝王家,大人年紀雖輕,心智才學都為上上之選,為何硬要隱藏光華呢?韜光養晦,有時候未必能求仁得仁吶。」
羅蘭做足了不慕權勢的戲,不過是為了讓皇帝更加安心,現在自然該就坡下驢了。她低著頭,沉默了好一會兒,似乎內心在天人交戰,反復掙扎。
低垂的頭顱遮擋去她所有的情緒,時間久得連曹太監都停下了品茶的動作,臉色一點點陰沉起來的時候,羅蘭終于抬起頭,勉強扯出個淡淡的笑容︰「多謝總管大人指點迷津,請大人上覆陛下,羅蘭不才,願竭盡全力為朝廷效力,為陛下盡忠。」
曹總管松了一口氣,滿意地點點頭︰「這就對了。聖上對大人給予了厚望,大人莫要有負聖恩才是。」
他頓了頓,又柔聲道︰「這次大人意外受傷,陛下甚為關注。陛下道,年輕人都年輕氣盛,難免沖動些,闖了禍自然要受罰。大人無需顧慮,敢胡亂動用家里的人的小崽子們,自也當吃些苦頭。總要大人滿意了才行。」
剛給了個甜棗,馬上就又打上一悶棍?羅蘭一雙明亮的星眸瞬間黯了一黯,卻繃住臉,淡淡地點了點頭。
曹太監仿佛沒有看到她冷漠的眼神,慢慢站起身來,隨手彈了彈依然整潔的衣服︰「羅大人好生休養,咱家告辭。」
「總管大人慢走——」
李月齡恭送曹總管一行離開,羅蘭一動不動地坐在床上,久久維持了一個姿勢。半天才冷笑一聲︰年輕人難免沖動?這是在告訴她他的態度?打了罰了也就該丟過手了,不能再繼續深究?她差點丟了性命,難道就該忍氣吞聲?她羅蘭沒有那麼好的耐性,不管皇帝有什麼安排,這筆債,她要親手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