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葉鈴仙從來沒發現警視廳的樓梯是那樣的陡峭,那樣的昏暗,每踩下一步都會教人搖搖欲墜,頭重腳輕。角落里面好像隨時要竄出妖魔鬼怪,或者殺出凶神惡煞般的叛軍••••也許這些「義軍」準備在警視廳大開殺戒,也許自己會被他們••••她的頭腦還是像以前一樣地膽怯,動搖,不知所措,充滿了逃避的想法,但是那顆仿佛不屬于自己的心髒卻在堅定地跳動著。
「•••••找個地方躲起來••••躲起來••••躲起來••••」
卡莫夫的話猶在耳邊——但是自己暫且不能照辦!對不起啊,沒有服從你的命令••••
——我又要獨走了!
稻葉鈴仙很擔心到了樓下之後,自己要獨自一個人面對一幫窮凶極惡的叛軍——他們可能大吼大叫,宣布要佔領警視廳,把所有警察都趕進幾個屋子里面,推開桌子翻箱倒櫃,把文件掀得滿地都是•••••但是到一樓的時候她才發現,叛軍們僅僅是佔據了出入口,大多數人還是圍在警視廳外面,一個個軍姿站得拔直,仍然不失皇軍的威嚴,從門口望出去,之間外面的電話房里面倒是擠了不少人,那是為了切斷警視廳的聯絡,避免特警出動所必需的行動——除此之外,叛軍們一個個倒表現得挺收斂的,並沒有什麼妄動。
出現在一樓的警探並不只有鈴仙一個人,其他課室的同事也聚集了很多,所幸雙方的情緒都算克制,場面也不怎麼激烈,看來並沒有爆發槍戰的危險。
?政信中佐在哪里呢?••••也許能夠從她那里打听到一些事情吧?••••稻葉鈴仙努力在人群中尋找?政信的身影——但是人太多看不到••••
「各位!各位警官!請務必看看這個!」一個軍官滿臉是激動的油汗,把叛軍自印的傳單塞到警官們的手里,「我等確確實實是為了皇國和百姓的利益而行動的!請你們務必支持我們!——拜托了!拜托了!!」
他的態度是非常誠懇地,就算是工作的處所剛剛遭到了封鎖,警視廳的警員們也不好拒絕他。稻葉鈴仙滿心期待著他們送來的東西是小林不二子起草的傳單——那樣的話,自己也可以放下心來,與他們合作了。但是把傳單拿到手里面,卻發現完全不是那回事,這是一篇叫做的東西,怎麼看都不像是紅腦殼的綱領文件︰
扶桑國體乃在于天皇之施治,自遠古以自萬億斯年,永矢弗替,以期扶桑國家天賦之美傳遍八?一宇,使普天之下人類盡情享受其生活。扶桑此種基本使命,實為扶桑之光榮,故得自遠古以傳于今。目前時代,正為扶桑擴張實力,發揚國威之時。頃來,私心私欲不顧民生與繁榮之徒簇出,致使帝國主權大遭**,國民生靈涂炭,痛苦**,目前扶桑國家遭遇如許困難問題,實皆由此而來。一般元老、重臣、軍閥、財閥、官僚、政黨均為破壞國體之元凶。英扶條約之簽訂,及近年來皇軍士兵屢次發生之不幸事變,在此可作明證。小屋之刺死濱口,血盟團之產生,五一五事件之爆發,以及去夏相澤之刺死永田,均非事出無因。不幸此等事變,竟未能鎮醒負責之輩,最近扶桑與各列強關系之緊張,亦因若輩在此景況中不克采取適當對策所致,扶桑已屆緊急之秋矣。故我等之責任乃清除君側之奸臣,粉碎重臣集團。我等在出發滿洲前後,不得不藉直接行動,起而舉事,以達到我等目的,此系天皇陛下臣民之義務。祈皇祖皇神保佑我舉成功,拯救祖先國土。
——大正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陸軍步兵大尉野中四郎及全體同志上
這•••這都是些什麼啊!整個都是在為陸軍青年將校的暴行辯護嘛!現在稻葉鈴仙明白了︰原來這些家伙跟之前的暴徒們都是一丘之貉,只不過以前是小打小鬧,警視廳去抓他們還知道束手就擒,現在它們卻猖狂起來了,叫囂起什麼取消警察權來著••••
警察們也把那些傳單拿來看了看——但是大家的反應更多的是懷疑而非受到鼓動。滿臉汗的軍官一個勁地向大家鞠躬,說些懇切的拜托話,可是作用寥寥。也有些叛軍軍官持相反的態度——他們對這些警察懷有的並非是期待,而是疑慮︰
「要不要把這些警察的槍都收繳起來?——如果他們對義舉不利的話••••」
但是很快就有更自信的意見提了出來︰
「杞人憂天!警視廳什麼時候能與皇軍相提並論!」
老實說——還真有這樣的時候︰在維新功臣西鄉隆盛發起的「西南之亂」中,裝備精良的「皇軍」在攻打「賊軍」時,屢屢在白刃戰被對手用「示現流」刀法擊潰,于是便挑揀警察中的劍術高明之輩,組成「拔刀隊」相抗衡,當時還給他們寫了,意思大概是這樣的︰
「我是官軍我自豪,彼乃朝敵彼驕傲,
賊將武勇世無敵,賊軍大力出奇跡
自古作死就會死,不想死也送你死
老少爺們一起上,多少拉個墊背滴!
•••••••」
不知道為什麼——稻葉鈴仙卻開始下意識地哼哼起這旋律來了。胸中的血脈開始危險地脈動起來•••自己是在感到憤慨嗎?自己是在渴望著挺身而出嗎?——怎麼可能!卡莫夫不是囑咐過嗎?——「你現在要做的是保持低調,表現得胸無大志,唯唯諾諾,小心謹慎,對除了升官發財之外的一切事情都不感興趣••••••」
「這個不是•••稻葉君嗎?」
稻葉鈴仙一轉身,卻發現?政信正站在自己身旁,一臉十分復雜的神情。今天的?政信比平時並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就是軍帽的額部綁上了日之丸頭帶,還寫了「尊皇討奸」的字樣而已。能遇見認識的人,鈴仙的第一反應當然是欣喜,但是她的表情很快又帶上了點責難。不用她開口,?政信已經會意︰
「實在不好意思,」豺狼參謀溫順地低下了秀麗的頭顱,「給你們添麻煩了。」
不對吧!這種事情怎麼都不是「麻煩」而已!稻葉鈴仙的臉上開始不滿起來了,她對于這些軍官們的暴走是一點也不認同,但是眼下畢竟到處都是荷槍實彈的士兵,她也不敢明說出來。可是?政信這時候卻好像很理解一樣,露出了些歉疚和無奈的樣子︰
「我知道,在旁的人看來,我們的行動是太過唐突無理了,但是要改變這個國家,不是單靠請願和陳述就能做得到的。要想將人民的聲音傳達給上位者,有時候不得不采取些出格的舉動——說起來,我也並不覺得這是上佳之選,可能也會傷害到那些無辜的人,或者與我們觀點相左的好人吧——但是•••但是我們不得不這樣•••••」
但是這樣就一定行嗎?即使是稻葉鈴仙也能夠看出,?政信對自己的話並不是那麼有信心。哦,我明白了——鈴仙這樣揣測道︰她所擔憂的並不是會有犧牲,並不是會殃及旁人——而是這樣的「義舉」也許並不能達到青年將校們所期望的那個目標••••
嗨!這不是當然的嘛!「義軍」們自稱代表著舉國一致的全體民眾,討伐一小撮故意危害皇國的「國賊」——但是全體民眾真的支持他們嗎?就算陸軍的軍官和士兵有不少來自底層人民,但是他們發出的呼聲真的是底層人民需要的嗎?不用往遠了說,就算是站在門外的那些士兵,他們難道都是出于自願而參加這次兵變的嗎?看他們的眼色明明在逃避或者猶疑,這豈不是說明驅使他們的並非是信念而僅僅是習慣和紀律嗎?1••••••
看著面前的?政信,稻葉鈴仙突然覺得,一種責任感油然而生——別人怎麼作死都隨他去,但是她不忍心看?政信中佐這樣一錯再錯下去。既她也不是沒有為國為民的意氣,自己在關鍵的情況下,不露聲色地提攜一下她,指點指點,也不是不行的吧?•••••
1實際上,226事件中參與的軍官並非都是主謀,而士官們則是到了25日晚上、行刺前幾小時才獲知計劃的。盡管有些軍官們宣稱所有的士官都是出于忠義自發性地加入行動,但有也許多士官在事後辯稱︰他們根本沒有拒絕的余地。兵變的主謀們認為,叛軍的士官和士兵是意識到了自己要代表貧困的農民們這一點,才奮而參加起義的,聲稱下級官兵是「穿著軍裝聖服的農民」,但實際上,絕大多數的下級軍官們只是服從中隊長的出擊命令而已,也並未去組織農民或庶民的組織,對于代表「全體國民的聲音」的覺悟也是同樣淡薄。
士兵方面,雖然兵變主謀們似乎對「庶民的撅起」很是期待,但是他們也——出于可以理解的考慮——特別選擇了許多受訓不到一個月的新兵參與行動,在政變發起前也根本沒告知他們任何事情。按照叛變軍官的所發,盡管如此,他們在行動展開後仍「發自內心、熱情地加入了行動」。
叛軍方面似乎認為,動員下級士兵加入政變行動可以賦予政變某種「合法性」,因為官兵一致才可以「代表全體國民的發言」。「如果認為只有軍官才希望維新,這就將陷入軍部的獨裁……如果陛下的軍人上至元帥,下至一兵一卒,均能在陛下之下任其行動,則將成為肅清現在之*階級之原動力。只有軍官來參與時,那正是‘法西斯’。同下級軍官和士兵一起干,就能代表全體國民的聲音。這就是不僅由軍官出身而且還要帶領下級軍官和士兵一起行動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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