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苗疆在幾日的紛擾過後，恢復了原本的安寧祥和，雲蔚一個人漫步在湖邊，自顧自想著心事。一只漂亮的梅花鹿邁著「得得」的步子走到她身邊，她伸手撫模了一下它溫軟的毛皮，看著它跑開了。
「陌溪哥哥從上午到現在都沒有醒，那個無殤，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攬冥宮，為什麼到處都能踫到他們呢，不知道他們現在有沒有為難佟老爹和烏月峒的人……要是我也會武功就好了，可是……」想到這里，她悠悠嘆了一口氣。
「怎麼了，好端端的嘆什麼氣？」湖面上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她嚇得叫出聲來。仔細一看，原來竟是無殤坐在大荷葉上飲酒。月光下的布衣男子在灑月兌不羈外更多了幾分飄渺仙氣，比之蕭陌溪之溫潤如玉，竟也別有一番風采。
「你……」雲蔚揉了揉眼楮，確實沒有看錯，可是世上不存在這樣的輕功吧？
無殤從荷葉上站起身來，沖她招招手︰「不用奇怪，這叫‘王蓮’。荷葉上可以承擔起一人的重量。你也上來吧，我教你怎麼走。」
「大敵當前，你怎麼還有閑情喝酒，快去看看陌溪哥哥吧，他到現在都沒醒呢。」
「你先上來，我再和你細說。」
雲蔚依著無殤的指示，進進退退在眾多荷葉中走了一炷香時間，才來到他身邊的荷葉上。原來不是每片葉子都可以立足，不懂其中關竅的人難免落入水中，被暗藏在水下的機關所傷。
「真是麻煩啊。你要跟我說什麼？」
無殤背對著她負手而立，淡淡道︰「我如果說，我治不好蕭兄弟的毒，他有可能會落下終身殘疾，你會怎樣？」
「……你、你說什麼……」雲蔚驀然間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心中一直以來壓抑著的不安之感一瞬間爆發，將她徹底擊潰。
「我知道……我就知道面頰我總有一天會害死他的……」她踉蹌著跌坐下來，濺起一片水花，打濕了面頰衣衫卻毫無所覺，只是喃喃地重復著。
「不……不對……」她忽然轉過滿是淚痕的臉頰，對著無殤的背影淒聲道，「你是名動天下的醫國聖手，你一定可以救他的……對不對……？你是騙我的……對不對？」
「可是別忘了，我只答應了你們兩個條件。」無殤的聲音遙遠得仿佛來自天界的裁決。
「那……我、我可以不治，求求你一定要救他！……求求你！」雲蔚突然站起身來，拉著無殤的衣襟後擺跪倒在地，痛哭失聲。
「你就這麼在意他，寧願自己雙目失明，毒發身死，也不願他僅僅是一條手臂的殘疾？」無殤的聲音仿佛也有些激動。
「什麼叫‘僅僅’？……陌溪哥哥……我不會讓他哪怕有一根發絲般的損傷！」雲蔚緊緊按住了自己的胸口，聲音帶著夢幻中的旖旎，「而今，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是嗎……」面前的男子轉過頭來凝視著她淚痕斑駁的臉頰。
「你沒有與我一樣的經歷，不會明白的……」雲蔚平息著心情，緩緩講述起銅駝陌中、桃花樹下那一段兩小無猜、宛如幻夢一般的過往……
星河暗換，月光難得的好，一片銀色的光輝瀉在荷葉上，顆顆渾圓的露珠無聲凝聚，又順著葉子的經絡滾入池中。熟睡中的魚兒被漣漪驚醒，搖著尾巴游向遠方去了。
「……就是這樣，我和他們一起結伴來了苗疆。」雲蔚捋過被夜風吹亂的頭發，輕輕嘆了口氣。不知道為什麼，她對眼前落拓不羈的男子有著莫名的信任。與蕭牧的種種過往，她從來沒有對綺鳳樓中的姐妹們提起過，甚至連小憐和洛夫人也不知道；至于父母雙亡的變故到綺鳳樓中的種種經歷，一路走來她也從未對蕭牧細說。她總覺得，有些事情、有些心情，自己知道就夠了，可是這一夜，面對眼前的這個男子，不知為何她卻有了將種種過往一吐而快的沖動，仿佛是知道無論自己說出了什麼，他都會傾听、都會理解、都會寬慰……
「他會沒事的，剛才你在試探我，是吧？」雲蔚盯著他波瀾不驚的眼楮。在講述中，她已經慢慢放下心來，不知為什麼，她相信他。
「那是我的事。」無殤一甩手將酒壺拋到岸上，眼眸中卻全無醉意，「所以，你覺得他是你認定的那個人？」
「難道不是？」雲蔚詫異地看著他，暗暗奇怪︰「既然是心中認定的人，又哪里來的是與不是？」
無殤笑著拍拍她的肩膀︰「哈哈，依我看啊，你只是個太渴望陽光與溫暖的小丫頭！」他轉過頭去，正視著她的眼楮，依然是那樣疏曠的表情，眸子里卻透出老者般的冷靜與睿智，甚至……是一絲憐惜︰「自打身邊的親人都過世後，你一直都生活在需要用自己的力量保護自己的環境中，是不是？」
「是。」
「你不再奢求別人的關愛，總想讓顯得自己盡量堅強，可是內心深處仍然隱隱渴望再有兒時那樣的幸福時光，希望在天塌下來的時候有人幫你扛，是不是？」
「是……」
「但是你知道那樣的日子不會再有了，因為人死不能復生，但是唯有一個蕭陌溪，唯有他是有可能會回來的，所以你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是不是？」
「……是。」
「于是，你將平日里種種幻想加諸在他身上，隨著時光推移，這個念頭在你心中越來越真實，後來連你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是幻想、哪些是真實了。然後，你又一廂情願地將幼時那點朦朧的情感推而廣之，當他真的再次出現在你面前，便再也由不得你對內心的情感有絲毫懷疑了，是不是？」
「不、不是這樣的！……不是……你、你不要再說了……求求你不要再說了……！」
月光下，藍衣女子神色慌張，緊緊捂住了耳朵，低聲啜泣，身子在夜風中微微顫抖，仿佛凝露的牡丹。他看到了她眼眸中的驚惶無措，忽然心中一痛，心頭不禁掠過一絲後悔︰「或許，不該這麼早就讓她明白，或者，不該是由自己讓他明白。也許這一番話，已經擊碎了她掙扎于這塵世的全部信心……然而她若是以後再明白，會不會已經太遲……會不會心中更痛呢……」
夜風中，她低聲哭泣，無言，于是他也等待著，強迫著自己……逼迫她給出回答。對于她和他，一瞬間都長得仿佛一萬年……
不知過了多久，時光長到這片荷葉已經承受不住她的悲戚時，他終于打定了主意，伸出手去，想要說些什麼來安慰她時，卻見到她抬起頭來，修長的睫毛上掛著晶瑩的淚珠。恍惚間，他听到她哽咽著說︰「我不知道……你……讓我想一想……」
他伸出的手就此僵直在夜風中。
自從白天里在石林外見到她的第一眼起，他驚嘆于她驚為天人的美貌，卻也發覺了她體內暗藏的奇毒。睡夢中，她雙眉微蹙，然而醒來後，她清澈如秋水般的眸子卻掩藏起了所有的悲傷，只是給同伴們留下最明媚的笑靨。走投無路時，她絕望地抱著摯愛的男子，許下同生共死的誓言，就在剛才，她甚至願意放棄自己的生命來保全他的平安。她的敢愛敢恨，她的至情至性，仿佛射入萬年冰雪中的一束冬日暖陽，他甚至可以听到冰封多年的內心悄然解凍的聲音。而現在，她再一次將內心的驚惶與恐懼壓在心底，強行讓理智佔據上風……他憐惜她、敬重她、他要幫她！
只是上天為何要讓我與她在這個時候相遇？在我以為已經不會被這世上任何情感牽絆的時候……
「你……」片刻後，他的目光中漸漸顯出一絲溫暖，緩緩放下了手。「小丫頭，我沒有看錯，你果真不同于一般女孩子。像你這樣堅強的女子，我在江湖上漂泊多年，閱人無數，也就只踫到兩個而已……你是那第二個。」
說完這些，他長身而起︰「既然想不清楚，不妨慢慢再想。」頓了一頓，隨後隔著一張荷葉的距離，再一次伸手給她，「現在，你不想變得厲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