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車後座左側又掛上了貓籠。一個下午的時間,貓籠里只剩下最後兩只貓。自行車緩緩離開了花鳥市場。絡廣文回到家,將貓籠連同貓一起擱在了陽台上,又從廚房端來一小碗"碎魚拌飯"放進貓籠,于是這兩只野貓幸運地變成了家貓。
"廣文……廣文……"聲音從房里傳來。
"媽,我回來了。"絡廣文回應道。
一個燙著卷發的中年女人從臥室里走出來,一邊說話,一邊整理著身上的衣服。"我和你爸要去一趟上海,你爸爸要去他們總公司述職,之後有個酒會我也得跟著去,現在就要動身。你把你的貓照顧好以後,就待在家里看看書,或者看看電視。晚飯你自己弄著吃,菜都在桌上,炒的牛肉,餈粑魚,小白菜,還有一點昨天的剩菜。飯在電飯煲里。冰箱里有番茄和雞蛋,還有點榨菜,想喝湯的話就自己做。這兩天你自己照顧自己,我們回來以後再給你弄好吃的。"說著,將手上的女式拎包打開,取出錢包,翻了兩翻,便大聲喊了起來︰"永華……永華……"
"什麼事啊?"絡廣文的爸爸從廁所出來,一邊打著領帶一邊問到。
"我手上錢不夠,你給廣文點錢。"廣文媽將錢包放進拎包里,又從包里取出一個小鏡子。
"廣文,我說你別賣貓了,你好好一個中學生跑到花鳥市場去賣貓,像什麼樣子!"廣文爸從風衣內側的口袋里掏出一個鼓鼓的真皮錢包,從里面抽出七八張一百的票子,琢磨了一下,又抽出二三張,一把塞到絡廣文手里,繼續說到︰"你要錢,我們可以給你,你只要把學習搞好就行了。"
"兒子想做生意,你干嘛要干涉?現在的孩子讀書還不如到社會上混。當然咯,有個文憑是體面些,但與其拿著文憑給別人打工,替別人賺錢,不如自己當老板。我早看出來了,廣文就是當老板的料。他現在做的是小生意,以後就是大生意。"
"四鳳,我在跟兒子說話,你打什麼岔!萬般皆下貧,唯有——我們這些做生意的,除了有錢,還有甚麼?廣文,你呀,把書讀好,考個好點的大學,以後進外企,不想進外企進政府部門也行!"
"唉呀,兒子是你一個人的嗎?你叫他進外企就進外企,叫他進政府就進政府,你以為你是省長啊?"
"我這不是在跟廣文商量嘛……"
"唉呀好了!"絡廣文一坐到沙發上︰"你們別吵了,你們快去快回,我的事不用你們多操心。"
廣文媽從手中的小鏡子後面探出臉來︰"你這孩子怎麼說話呢,我們這都不是為你好嗎……"
廣文爸不等廣文媽把話說完,就打斷了她後面準備的一大段台詞。"你也別說了,我們走吧,再不走就晚了。"
廣文媽只好作最後的囑咐︰"廣文,晚上就在家里,不要出去,把門窗都關好。"
只听見門"砰"地一聲被關上,屋里一下子安靜了下來。絡廣文坐在沙發里,一點也不感覺餓。他拿起遙控器,打開了電視。動畫片。換掉。戰爭片。換掉。偶像劇。看看,又換掉。美劇。換掉。最後發現有一個台在放"貓和老鼠",絡廣文終于安定了下來。
他盯著電視屏幕,但卻什麼也沒看進去。他在想,今天下午是怎麼了,雖然知道金莎肯定要為賣貓的事情翻臉,但是也不至于要跟她發脾氣。隱隱覺得有點懊悔。一邊懊悔,一邊又想起金莎的瓜子臉,皮膚總是那麼細致,沒有皺紋,沒有青春痘,沒有痣,什麼都沒有,只有細膩,細膩之後還是細膩。她總愛哭,不哭的時候,眼楮也似乎總帶著水,好像稍不留神就會流出來。還有……她很甜,當然,接吻的時候是心里作用,不過女孩子未經人世的氣息卻是真的帶著甜味。而且這種甜味不是每個這個年齡的女孩子都有,只有那種心里沒有邪念的女孩子,才可能有這種味道。不知道她……那里是個什麼味道,是不是也是甜的呢?可惜那天在堤上實在不好意思這麼做,找個機會一定要這麼做一回。……如果她生了小寶寶,給寶寶喝的又會是個什麼味道?她的小寶寶豈不是很幸福?每天都可以用嘴巴踫到那麼柔軟而溫熱的地方。絡廣文笑了笑。很可惜啊,目前這一切都不知道。那日在堤上,稍微踫一下她都那麼大反應,唉,不知道以後會有幾個男人上她。什麼?結婚?是啊,肯定要結,只不過,結了婚,就不會有別的男人跟她上床嗎?不相信她?不是不相信,只是現實而已。不說結婚,就說結婚之前,假如上天要給我們來一段異地戀,像她這麼一個女孩子,自然不會缺少男人關心,她受得住誘惑嗎?她受得了一個人在房里開著電腦等我上線嗎?當她生病的時候,照顧她的不是我而是另一個男人,她會動搖嗎?絡廣文從口袋里掏出煙,反正父母不在家,毫無顧忌地點燃。這一切的一切,換句話說,就是我和她真的有那種緣分嗎?
想著想著,突然听見一陣敲門聲。絡廣文起身打開門,門外站著一個年輕的女人。
楊慕雪伴著金莎,進了一個大院,院子里有四棟樓房,這些樓房都是祁維大學的教師宿舍,建于80年代末。每棟樓有兩個單元,每個單元中間是樓梯,兩旁是住房,與金莎的住處頗有些相似。這些房子都是兩室一廳,南北朝向,通風,而且陽光充足。院子里有幾棵大樹,冬天的時候顯得有些清冷,但在夏天著實能帶來不少涼爽。楊慕雪和金莎進了第二棟的樓梯,上得四樓,右邊便是楊慕雪的家了。
"楊媽……"楊慕雪打開門,金莎大聲喊了一下。
"哎喲,是莎莎來了呀!"慕雪媽從里屋出來︰"怎麼想著這個時候來呀?你看,又沒有準備什麼菜,你來了又沒有什麼吃的。"
金莎笑著說到︰"不用了,楊媽,我們自己帶了點菜回來,待會兒我們幫您把飯做了,您今天就不用操心吃飯的事情了。"
慕雪媽笑著說到︰"那怎麼成?你是客人,哪有客人做飯的道理?"
"什麼客人不客人的?慕雪姐是您的女兒,我就是您的女兒。我還覺得來這兒孝敬您的次數少了呢。"
"慕雪,你看,人家莎莎多懂事,你多向人家學學,別整天像個男孩子似的。"
楊慕雪應到︰"唉呀媽,知道了。"
飯已做好。四菜一湯。一盤清炒空心菜,一盤絲瓜炒雞蛋,一盤黃瓜炒肉片,還有一盤酸辣包菜。四盤菜已經放在了用鐵支架支起的象棋桌上,這種方桌既可以用來吃飯,也可以用來下象棋,不用的時候只需將鐵支架折疊起來,一點兒也不佔位置。楊慕雪將一大碗絲瓜紫菜湯端到桌子上。準確點說,並沒有絲瓜紫菜這種湯,只因為恰好有一段絲瓜沒用完,放著嫌少,炒了嫌多,干脆做個湯。金莎十分擅長于將這種邊角余料用得恰到好處。湯里不能再放雞蛋,因為這不僅會與絲瓜炒蛋重了,而且打湯至少要放兩個雞蛋,似乎又有些浪費。兩個雞蛋用來蒸一碗汽水肉,肯定比絲瓜蛋湯有價值。為了給湯加點味道,金莎還特地放了點胡椒粉進去。
楊慕雪擺了碗筷,三人坐到桌前,開始吃了起來。
慕雪媽一邊吃一邊說到︰"金莎的手藝是越來越好了啊,連湯都做得這麼有味道。這湯是誰教你做的啊?"
金莎用筷子尖挑了一口米飯送到嘴巴里,嚼了兩口,听到慕雪媽的問話,便咽了下去,說到︰"您真是過獎了,哪有誰會教我這個啊,平時我自己做個飯,不知道怎麼做,還不是自己瞎模索。"
"唉……真是不簡單啊,自己做飯。我家的慕雪要是有你一半能干,我也就放心了。"
"您不用擔心慕雪姐,其實慕雪姐有很多長處,我都沒有呢。"金莎笑道。
"什麼長處,每天就跟個男孩子似的瞎胡鬧,也不好好學習。過去的姑娘都要做針線活,縫衣納鞋樣樣都得會。現在是不用了,要是放在過去,有哪個男人會看上她啊。"
"媽……"楊慕雪驟起眉頭︰"您說到哪兒去了啊,這吃飯吃得好好的,怎麼扯到男人身上去了?"
"難道你不嫁人啊?我們那個時候,女孩十三四歲家里就開始物色親家,十五六歲就開始嫁人,二十三四歲就屬于晚婚,二十七八就是老姑娘。你現在十九剛出頭,本來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我說的怎麼不對了?"
金莎剛把嘴里的空心菜嚼完,听得慕雪媽這麼一翻話,便開解到︰"楊媽,現在年代不同了,我和慕雪大學都還沒讀呢。現在最重要的是把學習搞好,以後自然……自然……這個……順其自然的嘛。"
慕雪媽笑了起來︰"還是金莎懂事。"說著,夾起了一大筷黃瓜肉片放到金莎碗里。金莎又將肉片揀出來,夾到楊慕雪碗里,自己將黃瓜和著米飯一起扒進嘴巴里。
吃完飯,二女一起把碗筷洗了,放進碗櫥。慕雪媽要去打麻將。
慕雪媽本是祁維市第二紡織廠的職工,她丈夫原是當地一個鋼鐵廠的車間主任,不幸在一次車間事故中喪生。當時慕雪媽正在家做晚飯,丈夫在車間加班,所以這天的飯做得稍晚了些。七八歲的楊慕雪早就餓得亂哭亂叫。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慕雪媽打開門,門外兩個人,其中一個在慕雪媽耳邊說了兩句,頓時慕雪媽神色慌張了起來,把楊慕雪往家里一鎖,就跟著那兩個人走了。楊慕雪一個人亂哭亂叫了一會兒,又等了許久,懵懵懂懂,發現事情不對,爸爸媽媽都不在,又不知道他們做什麼去了,突地一下大聲哭了起來。哭完了,一直等到深夜十二點,慕雪媽才回來,是被居委會的兩個女同志抬著胳膊回來的。一回來就癱坐在床上,楊慕雪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看到媽媽的神色,一股說不清的恐懼騰地一下升了起來,她"哇"地一下大聲哭了起來,這是她人生之中第一次感到恐懼。
楊慕雪的父親叫嚴愛國,那天為了趕指標,跟著工人一起在鍋爐下鏟煤。本來鍋爐內的鋼水到達一定溫度就需要加一定量的冷水進去,這樣鋼水就不會沸騰,但是那天的冷水加得過少,鋼水突然沸騰了起來,拳頭大小的鋼水一下子濺到了嚴愛國的腿上。嚴愛國頓時痛得倒在地上,他本還在想著這條腿算是完了,不過命還在,所以忍著劇痛往外爬。其余的工人看見爐水濺出,早就嚇得跑開了,根本管不了嚴愛國。沒想到嚴愛國沒爬幾步,又是拳頭大的鋼水濺出,直打到他的背部。嚴愛國頓時斷氣。當爐火滅了以後別人來搶救時,嚴愛國的整個胸腔已經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