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清宇的身體僵直著,如清水一般的雙眸中似要有什麼情感噴薄而出,卻又生生被最外層的那一層薄冰阻攔住,無論如何也無法溢出——
「為什麼?」凌夜執拗地盯視著藤清宇的雙眼,仿若是要用自己的視線把他眼中的那一層薄冰射穿,「你說啊,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因為……」藤清宇的神色恢復往常的冷漠,聲音之中也听不出他的情緒波動,面對著凌夜,就像是面對一個毫不熟識的陌生人那般淡漠,「因為你是凌夜。」
凌夜墨色猶如黑瑪瑙的瞳孔急劇地收縮,卷長而濃密的睫毛輕輕地顫著。
絕美的眼楮里,漸漸地染上一層薄薄的、在黑暗中近乎讓人無法察覺的霧氣,氤氳,瀲灩。
因為你是凌夜……
所以……
她就沒有愛與被愛的資格。
偌大的宮室里,空氣就像是被抽空了一樣,凝重得讓人感到窒息。
跳動的燭光也恍若是冰冷的。
沒有任何聲音的空寂,也沒有溫暖。
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忽略心底那劇烈的疼痛,凌夜把藤清宇放在她瘦削的肩膀上的手移開,神色間的冷淡就像藤清宇一樣,沒有情感的波動。
就像是兩個最熟悉的陌生人。
「哈哈哈哈……」凌夜仰頭大笑,笑得肆無忌憚,笑得淒冷迷離。
在這空寂的宮室中回蕩起凌夜的笑聲,帶著深濃的悲憤……
「小姐……」
藤清宇的眉頭收緊,欲言又止。
「出去吧。」凌夜似又恢復了平日里的妖嬈,冷笑著道。
聲音里好像還帶著一絲冷淡和厭煩。
她不想讓藤清宇再待在這里,否則,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開口去哀求他。
她不能那麼做。
這是她最後的尊嚴。
屋外傳來幾聲響動,顯然是凌夜的笑聲驚動了那些在外面值夜的宮女太監們。
再看一眼凌夜雪白若紙的臉,藤清宇才站起身,「那好,你也趕緊休息,有什麼事就叫我,我在外面。」
「不用了。」凌夜躺下來,轉身,把自己的背留給了藤清宇,「你也回去睡吧,我沒事了。」
「……是。」藤清宇無奈地轉身,迅速竄出窗外。
藤清宇才消失,兩名宮女便打開們急急地走進來,問道︰「姑娘怎麼了?」
「現在什麼時辰?」凌夜側過臉,不讓宮女看見自己臉上那狼狽的淚痕。
「丑時。」
「出去。」凌夜冷淡地道。
「是。」兩名宮女雖感疑惑,卻也不好開口問,便躬身退去。
凌夜起身,也不穿鞋,赤足向窗邊走去。
窗外銀月如霜。
衣著一身雪白色長袍的藤清宇僵立在窗邊,修長的手顫抖著緊握成拳,骨節也因為用力而泛白。澄淨如深冬寒冷的冰水一樣的眼眸中,流淌著與他淡靜的神色完全相反的澎湃的痛苦……
未幾,他轉身離去,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里。
寂靜的屋內。
清冷的月光透過窗靜靜地溜進了房間。皎潔的淡月恍若金紗般灑在大理石地板上,經過反射,為整個寢室披上一層薄薄的銀紗。
坐在梳妝台前,凌夜木然地看著鏡中的自己。
神色冷淡得仿佛是沒有生氣的木偶。
鏡中的那個女子,生了一副絕色的容顏。佼佼烏絲如長瀑傾瀉而下,兩腮微紅如緋霞,雙瞳如翦水,烏黑的眼珠像極了璀璨的墨色瑪瑙,眉不描而黛,絳唇一抿,唇若含丹。
多麼美麗的一張臉。
卻也是讓凌夜恨極了的一張臉。
就是這張臉,和當年出現在她面前的女子長得一模一樣。
也因為這張臉,讓她感受過了甜蜜,也讓她受盡了苦痛。
所以她在16歲那一年徹底舍棄了這張臉。
卻不知,如今的藤清宇看到這張臉的時候,心中想的是誰?
突然——
一道冰冷的寒芒急速地劃過黑暗,帶著濃厚的殺氣,刺向凌夜的脖頸——
凌夜的身體一動不動地坐著——
她靜默地看著向自己刺來的匕首——
眼神清冷——
仿佛毫不在意那把匕首也許會直接割斷她的喉嚨,奪去她的性命——
或者說,她根本不在意自己下一刻是否還活著。
匕首在距離凌夜的脖頸一寸的地方徒然頓住,再也無法向前。
來人有些驚訝地看著凌夜,訝異于凌夜居然根本就不動手,或是說連動手的都沒有。
竟是郭小嫻。
凌夜的臉上漸漸綻放出淺淡的微笑,有些淡漠,有些妖嬈。
「是小嫻來了啊。」
聲音也是冷冷清清的,就像晨霧,淡淡的,涼涼的。
「小姐……」郭小嫻瞪大了一雙充滿靈氣的眼楮,不可置信地看著凌夜。
「怎麼了,突然想到到我這里?」凌夜低垂眼瞼,淡然地問。
「你……」郭小嫻用力握緊了匕首,「你到底怎麼了?!!」
日里入宮的時候還好好的,為何現今……
從驚訝中覺醒的她變得非常激動。
看著凌夜一副諸事與之無關,哪怕生死也無所謂的樣子,郭小嫻感覺自己的肺就要膨脹到爆裂開來一樣,一股無名之火在她的胸口燃燒,「小姐,你到底在搞什麼?!!!短短幾個時辰你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凌夜淺笑依然,看到一臉火氣的郭小嫻,她只是笑,「丫頭,一定是你的眼楮進沙子了,你家小姐我可是一點都沒有變啊,頭發也還是黑的,一張臉還是完美無瑕的。」
「沒變才有鬼了!」郭小嫻幾乎都要火冒三丈了,可是面對一個完全不被她的氣勢所影響的女人,不,是那個女人根本就沒把她的怒火當回事,她實在是沒有任何辦法朝她發火,「你居然任由別人接近你而不自知,這本來就已經夠奇怪的了,而且你居然任由別人把利器往你身上招呼也沒有半點想要格擋的意思,這叫沒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你會這樣,打算放棄自己?」
凌夜笑了笑,神色間一如平日的妖嬈。她眯著眼楮輕笑,聲音清冷,「丫頭,還真沒有白待在洛青瑤身邊啊,才回到我這就朝我大吼大叫,是我哪點做錯了還是丫頭你在洛青瑤身邊呆久了,太入戲了,無法適應角色的轉換了?」
郭小嫻突然沉靜下來,烏亮的眼楮定定地看著凌夜,「你到底怎麼了?」
放在腿上的手悄悄低收緊,凌夜感覺心口像是被什麼壓著,無法喘息。
為什麼,明明在一起,明明天天都可以看到他,明明……可是,他卻像是在最遙遠的地方,永遠也無法再觸模……
看著他,卻不能想他;看著他,卻不能再靠近他;看著他,卻再也不能說出心中的那份感情。
也許能夠看著他一輩子,也能夠與他相伴一生,可是,她是君,他是臣,兩人不能再靠近。
或許她應該是慶幸的,至少,她可以看著他,陪著他,過這一生,比無法看著他更好吧。
又或者,將來的某一天,她也還是必須看著他,和別的女人走進成親的喜堂,和別的女人組建家庭,和別的女人生兒育女,和別的女人廝守終生。
那樣,她有一直看下去的勇氣嗎?
有嗎?
沒有吧。
她不是那麼勇敢,那麼大度的人啊。
她一向很自私,很懦弱的。
她沒有勇氣去面對他的女人,更沒有勇氣去面對已經有了自己的愛人的他。
清宇……
我到底該怎麼做?
我到底要怎麼做,你才會停留在我的身邊,牽起我的手,一直走下去?
凌夜失神的樣子收入郭小嫻的眼中,讓她不由得輕嘆了一口氣。
「是藤清宇,對吧。」
被喚回了思緒的凌夜身體僵硬著,低垂著眼瞼,不讓郭小嫻看清她眼眸中的失落與空寂。
「也只有他才有這個能力,讓你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郭小嫻走上前去,扳過凌夜的肩膀,如預料中地看到了凌夜眼中一抹不易察覺的悲傷,這讓她心中更是升騰起熊熊的怒火,卻沒有辦法對面前的這個女子發泄,「也只有藤清宇,才可以讓早已學會隱藏情感的你控制不住之間的情緒,放棄自己一直追求的東西,包括自己的性命。」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呢?」凌夜甩開郭小嫻的手,臉上的笑容充斥著嘲諷的意味,那笑容卻達不到眼底,「我們結束很長時間了。」
「結束?」郭小嫻有些擔心地看著凌夜。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凌夜眼中的情感一點一點地消散,就像是遇了水的火,逐漸熄滅。
墨色的眼瞳就像是冬天的湖面,漸漸結冰。
「小姐?」
「沒錯,早在五年前,我的16歲的那一天,一切都結束了。」凌夜冷冷地笑著,「那日他的絕情,毫不避諱地讓我認清楚,我只是另一個女人的替身時,當他任由那個女人挽著他的手,冷漠地把我留在那個原本為我們而設喜堂時,便宣告著我們之間的一切都結束了。時間永遠不會回到那個幸福美好的起點,它最是公平,誰都是一樣的。它從來都沒有為任何一個人有所停留,或是回轉身去。而我們,即便是真心相愛也是回不去了的,更何況,我和他只是君臣,他與我之間,橫亙著一個永遠無法越過的天塹。」
「……」
「如果時間真的可以倒流,我想要回的也不會是三年前,」凌夜站起身,赤足走向窗邊,每一步都踏著冰冷,停在窗邊,遙望天際孤月,「而是十三年前。」
月光將她的背影拉得很長很長。
恍若在一夜之間,過去的凌夜已經在這一彎銀月之下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