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北地的日光稀薄之至。蘇嵐的煙水藍色的長袍,顯得如墨一般的黑色。長發被束在頭頂,她的頭發,自生下來那一刻,便依照風俗,從未剪斷,十七年過去,已然長如錦緞。
她從不敢在人前放下這如墨的長發,那樣,太像個女子了。
鄭彧從另一旁走了過來,他們身後侍立的不是家中美麗年輕的侍女,而是玄色衣衫,領袖墨紋的士兵,領口繡著金線的兩位都尉,恭敬地等著蘇嵐開口。
「走吧。」蘇嵐的聲音顯得幾分疲憊,鄭彧卻是一直在笑著,這笑容當真是從心中發出。在這個日子里,盡管夜那麼黑,可那個可以遮風擋雨的身影,終是要出現在面前。
蘇嵐無聲息地在回廊上走著,宋凡快步跑了過來,在她耳邊道︰「李晟喝下了藥,可是還是沒醒。」
蘇嵐沒有說話,她在藥里加了些東西,李晟不到中午,都不會醒呢。她很慶幸,當初俞安期詢問她要學些什麼的時候,她放棄了醫術,而學習毒術。只是,當初的好奇,卻成了今天的自保,也許還會用來害人。這也許,或者說,決不是俞安期的初衷吧。
「江源那里呢?」鄭彧問道。
「鄭將軍放心,他就在府衙之中。」宋凡微微一笑,「刺史大人剛剛回城,江大人就在李晟的隔壁,周將軍看得住。」
「邵徽?軍中那些人安排妥當了。他倒真是有本事。」蘇嵐的語氣輕松的很。
鄭彧好看的眉毛微微的收了一下,卻只是笑了一笑。
晨光熹微,蘇嵐騎著馬,又一次走在高州入城的大街之上,這些日子,她多次從這里走過,可沒有一刻,比這一刻更輕松也更沉重。
「一會見到父親,我不知道要說些什麼。」鄭彧和蘇嵐並轡而行,其他人都遠遠相隨。這便是軍中的規矩,等級森嚴。向蘇嵐和鄭彧一般的將軍,在三品之上,便是軍中絕對的權威。
「說什麼?」蘇嵐輕輕一笑,那笑容卻是飄渺的,浮在她已然有幾分被風吹黑的臉龐之上,卻猶在雲端,「不必拉著雙手,熱淚盈眶,也不必細說又如何的煎熬,你只要告訴他,你還活著,沒有在無情的戰爭當中,用性命去交換。」
「不,我只要告訴他,我沒給祖宗丟臉。」鄭彧看著蘇嵐的眸色,那麼的幽深,像是深淵一般的顏色,讓人不由自主就想要淪陷其中。
鄭鐸作為一品尚書欽差,雖然輕裝簡從,可還是有著排場的,副城主官親自相送,蘇嵐和鄭彧作為子佷之輩,又如何不相迎,整個高州上下都知道,要來的可是一位手握生殺大權的大貴人。
當高州將士的服色出現在眼前的時候,鄭彧胯下的駿馬已然不停地轉著圈子。蘇嵐竭力地想要掛著笑容,可父親在那一年的晨霧之中遠去的身影,卻清晰地讓她想要發瘋。
一架馬車在簇擁之下,緩緩行來。鄭彧的神色已然從熱切變得一如往昔的輕狂不羈,唇邊掛著的是少年慣常的艷麗笑容,虛浮卻也熱切。
馬車在蘇嵐十步以外停下,蘇嵐優雅地下了馬,慢慢走過去。一只欣長的手,慢慢地伸了出來,手指欣長,顏色白皙卻骨節分明,手上的拇指帶著翠綠的扳指。這是一只文人的手。
所有的北地士兵,都被這場景攝住,只是一個簡單的動作,可手的主人的優雅卻已經瞬間俘獲所有人。
下一瞬,馬車的帳簾被打開,一張與鄭彧七分相似的臉龐,出現在眼前。中年的男子,很是清雋,沒有旁人慣常的長髯飄飄,整張臉干淨之至。
沒有那一旁的鄭氏少年那般艷麗而濃重的美麗,鄭鐸卻帶著書卷氣的溫潤和中年男子的成熟,鄭彧是一團火焰,而鄭鐸卻更像是多年的陳釀。蘇嵐忽然有些濕了眼眶,鄭鐸總是給她自己父親一樣的感覺,那英姿颯爽,卓然于世的男子,卻已然化作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