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干燥的盛夏,仿佛這一棵棵慢慢向後退去的小樹都在恥笑他這個人和手中干癟的折扇。
南港他都來過兩次了,這次居然還走了一整個上午,難道就是為了花三塊錢坐35路車,一定要受這個罪?
空氣很好,太陽挺大,是個出游的好日子。其實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出差兩個月的工作時間里,這樣的日子不超過五天,有三天他都花在了這個該死的南港,好象要買這里的房產什麼似的。
他已經拖著這雙再也不想挪動的腿走了兩千米。要在平時,這麼好的天氣,這麼平的路,他邁開大步向前走,回宿舍兩個來回又怎麼樣??#¥,整個上午走的路也只能到蘇州城區嘛,干嗎你不走?
澄清的空氣里,看見遠遠一輛車朝著那路口開去。這里有一個很簡單的邏輯判斷︰「如果它是朝這兒開過來,那它仍是35路支線,那我就二話不說上車,到昆山市里再坐車回去(我實在不能走了);如果它是朝下拐去,那就是35路了,那…我…,沒招,還有足足300米呢,就算我上安了炮彈,我趕不及上車了。
所以(我鄭重宣布),這應該是一輛35路支線。」它就……它就要……??它拐下去了。
可憐的烏鴉嘴,偶爾失誤一次,主要是時間沒掌握好喔。反正它已經在路口停下了。
那里本來就是個站口,停下很正常的嘛。他知道在這超體能限度的耐力跑中,原則是不要去想腿,記住!千萬!不能!——可他都忍不住去看它了,誰的腿誰心疼呢!別難過了,下一趟車要二十分鐘後才能到呢,這300米,走20分鐘,還不算太緊張。他抬抬眼皮,那車還在路口釘著。
肯定是沒油了,爆胎了?拋錨了!哈哈,大家伙不也和我一樣,乖乖等下一部車吧。哦不行,我怎麼也得趕在他們之前,要不兩車人一車坐,哪還有我插腳的機會啊。哦我可憐的腿。——勉強快點吧。這扇子得給我增加三十幾克的負載呢,扔掉算了,回頭還可以再買。
看見一扇車窗打開了,肯定里面的人悶壞了,打開透風的,可真夠傻的,不會下車麼,外邊多涼快,反正是和他一樣等車。路堤下河床里浸著一些可憐吧嘰的水,無聊地倒映著對面的柳樹,對了,要能攀折一葉,不,一支,柳枝帶著幾片含露的柳葉,那才美呢!——至少可以潤潤口水。
這時,一支手從窗口伸出來,朝他招了招。他突然楞了楞,然後,他清楚地听到,他的心,它跳起來,呯呯呯,他幾乎沒來得及撿起地上的折扇,已經鼓動著他的雙腿向路口跑去。
皮鞋底拍打著水泥地面,發出清脆的叭叭聲,該死,要骨折了,這簡直是沖剌嘛。
在一輛大客車從他耳邊呼嘯而過之前,他沖上了公交車,雙腿在空中飄浮,應該有放慢動作的節奏,可是,它們早「立定!」粘在踏板上。沒救了,……他不敢相信,??真的是她!
在他住的那個城市,公交車都改了無人售票,就算是駕駛員是個女孩,也肯定是臭了一張臉,好象大家都該按的士交費似的。可現在,售票員她就站在他面前,很認真地盯著他。
腳下的鐵皮一動,哦不,是車啟動了。他打個趔趄,直朝她栽去。天哪,這是多麼媚俗的言情故事,他費盡了二十五年前吃女乃的力氣抓住扶手,保持住一個君子、一個紳士的距離。
她晃都沒晃,仍然是那麼認真地盯著他,或者就是希望撲在她懷里?或者他根本就應該暈過去,一路躺在她的臂彎里……揮發汗臭啊?他可是一向潔身自好!一次公交車上,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仿佛弱不禁風直沖過來,他當時立馬反應,全身後仰,單憑兩只指頭,從膝蓋以上頓時與地面水平,一點沒有「揩油沾腥之行為」。回想起來,這就是君子的好處,要是那女子有所圖謀,趁他擁香偎玉那一下子迷糊勁,他口袋里那十幾塊錢不就沒了?
「到後面去,那兒有個位置可以坐。」她冷冷地說,的小臂掠過他的左耳,把車門拉上。這麼大熱天,怎麼就一點熱情都沒有。這時他才發現,車上真的只剩一個座位了,在車尾部。他略有些笨拙地繞過她,心里還有些甜滋滋的。就單為他一人,停了……怎麼說,也有五分鐘哪!
這麼說,她還特意把自己的座位留給他。——至少是留給那個同他搶座位的人。真好,今天能記著帶扇子來,要不這麼久了,她怎麼還能記著他?
可她依然靠在門邊的扶手上,將縴弱的背影留給他。可別呀,至少還要叫他買票吧,要不被那臭駕駛員看出了他們之間的破綻可「如何是好呀……」
那是到昆山後的第一個「好日子」,他依了慣例,笨兮兮地到市里去。開頭的時候,還自個安慰,至少能看到正宗的昆曲了,可問了一個上午,最終最高級的回答︰听說曾經有昆曲少兒班,在哪兒就不得而知了。當時他差點背過氣去(反正就是氣很少了)。于是在那個炎熱的中午,在一個死寂的公園門前,他終于什麼也沒吃爬上了公交車。
起點站就這一輛車,剛到的。司機下車去了,估計還得20分鐘才開呢。座位是人造革的,曬得發燙。他必須不斷挪動他那肉厚的地方,才能給自己保鮮,終于發現自己靠在窗舷上還比較舒服一些,這時就看見她。
用售票包靠在座位前的橫檔上,她微側著臉假寐,一小縷發絲掠在唇角,仿佛是漾一縷笑意。
笑什麼笑,樣子很狼狽麼?他抓起差點遺失在半路的折扇,瀟灑地揮了揮,撲面只是一股熱風。扇面黑色的,印著一首詩《莫生氣》,真是的,要不生點氣,他那脆弱的心髒不早就停止跳動了?怎麼還在跳,
她是完全用鼻呼吸,氣息很淺,掠過偏薄的嘴唇,應該是發燙的罷。中午的陽光不爭氣地從窗簾中透進來,渲染著她頸後細膩的淺棕褐色的肌膚。
「買票,」她的睫毛微微上挑,破壞了這靜謐……天哪,他恨得差點掉到窗外去了。
「買票,」她的手伸出來,還帶著發絲壓印的痕跡,略帶著濕潤,如這江南的雲。
「買票,」她慵懶地抬起頭,卻下意識地收回手緊了下襯衣領子……天哪,他要完蛋了。
「買票,」她慵懶依舊,帶著水鄉暖軟的鼻音……聲音里卻多了些憂急,又多了些……
他猛醒過來,她還正站在面前,「眉尖若蹙」總之眉眼之間有那麼些責怪的意思了,他慌亂地在褲兜里掏出幾張老人頭,又听見那輕輕的嗤笑聲,他心虛地瞄她一眼,卻有一絲絲歡喜。
可那不是她,周圍的乘客都已回過頭來張望著,混沌的車廂內放射著各種曖昧的表情,也不知道是誰跳出來搗亂。還好有一個人沒回頭……因為在她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