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孟華目瞪口呆看著她款款向飯店里走去,那是不敢企及的地方,爸爸才相遇那是什麼星級的飯店,夸自己進去過幾回,可她就這麼進去,門衛還挺熟練地朝她行禮,替她開門,而她進到進門剎那,才像記起什麼似的回過頭來,淺淺一笑,揮了揮手——那兒一定是留下了不少香氣,瞧那門衛傻呵呵的樣子。
「她記得我,」伍孟華的心一下子好像給擊穿了,「不會的,那只是因為隔著太近,我還……」他羞了臉,一定同那大個門一般樣。今晚,他第一次回家遲了。
滕佳不再朝他笑了,好像又回到了她當班長高高在上的時代。大力叫「大哥」是不再是大大咧咧,倒是畢恭畢敬的。「我有這麼偉大麼?」他這麼想,想出來逗他們一下,可是他說不出口。那是……他明白自己正在失落什麼,整日里忽閃著大眼楮,一副憂郁少女的模樣,學習倒是出乎地勤奮起來,令得班主任稱賞不已,就連班上最搗蛋的小鬼頭都開始默默讀書了。到第三個星期,班上掛滿了各種流動紅旗,這樣子下去……
可是伍孟華並不是這麼想的,他一直是想讓班級成為一個活潑的集體,團結友愛,可是他自己呢……整天一放學就到飯店周圍徘徊,同學們是不是發覺了?
霓虹燈把他的臉刻劃成溝溝壑壑,這是今天剛裝好的,說是用了好幾萬(或是好幾十萬),要把穿過城市的河流點綴成明珠。他停下來,想讓這忽閃的燈光冷卻一下自己的思緒。
「你好,」那輕輕柔柔的一聲。
「嗯,你好……」他抬起頭,慌慌張張地,恨不能尋個地縫鑽下去(好俗的話)。
「進去吧。」她的笑容那麼模糊。
「我……我是路過,要回家……」
「跟我進去吧,」她似乎輕輕地嘆口氣。
門衛對他的書包很是懷疑了許久,最後還看在她的面上才讓進去的。飯店大廳是對對那種紳士淑女,他不由地拘蹙了。她一定是看得出來︰「我們另找個地方坐。」
那是飯店里一個小小的咖啡間,那氣派氛圍……幸好是隔間的,她朝一位男服務員作了個手勢,領他坐下來,是對面,然後兩手指尖抵靠著,半遮著臉在那看他。
他恨死這個寺方了,好久才想起書包還在背上,正想解下來時,她輕輕柔柔地說︰「不要再來,好和?」她的眼底似乎存著淚光。
心底上有一根弦給撼動了,他慢慢抬起頭來。她婉言謝絕感覺到自己的失態,輕撫了下眼瞼,輕笑著︰「晚飯沒吃吧,先喝了咖啡,我去叫客飯。」
「不啦,媽媽準備了晚飯,還等著我呢。」他提起書包,像是記起了什麼︰「我當班長啦。」猶豫了下,輕輕招了招手︰「再見啊,噢……我保證不會再來的。」他說得那麼小心,可周圍似乎有無數目光就掃在他身上,熱辣辣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沖出飯店的,只知道是她叫住了他︰「嗨,乖弟弟。」她額上已沁出細細的汗珠,拉住他︰「咱們一起吃飯吧,就一次,我請你。」
「不,」他擰起了麻花。她調皮而又好看地一笑︰「我認得一處魚丸攤,又干淨又好吃,就吃一碗,保證你回家時有胃口的。」
還真是,魚丸攤的女掌勺似乎很認得她,眼笑成一條縫,特特給她多加了料。一個小巷深處的小攤,居然會有這麼多人。他坐下來,朦朧的夜色中,有一輪新月皎然,讓來往的行人駐足,似乎奇怪這種攤上會出現那麼漂亮的姑娘。
班上意外地變亂了,鬧晟一團,讓任課教師每每面紅耳赤,流動紅旗也一支支流走,班主任的鏡片光圈又多了。意外地,全校的同學都羨慕起來,同學們只要一提到「自己」高二(三)班,便顯出一大副自豪模樣,全班的女生都會在足球場邊助威,滕佳特別顯眼——在老師的印象中,滕佳永遠是那個抓緊課間時間、班後時間靜靜學習的好女孩。
聯歡晚會辦了好幾次,甚至外校的同學會邀請聯歡,連滕佳都拿出節目來,還贏得滿堂掌聲。休育代表團在大力領餃下,連破了幾個校記錄,輕輕易易得了全校第一名,那面紅旗從此涵蓋了全班。可是這些是不讓教師滿意的,就在校長都要發脾氣時,期末考來了,同學們一反常態,個個如猛虎出柙,果然大大地「優」了,年段前十,除了滕佳穩居狀元外,另有五個是本班的。「考分考分,學生的命根」,何嘗不是老師的命根?于是上層的一切都平靜了。
暑期來臨,伍孟華興致勃勃地出台了幾個活動計劃,只是天熱,都不太開心的,他感覺到自己的不足,一頭就鑽進了新華書店。店里讀者疏疏的,還沒容轉開視線,她已經映入他的眼簾,就像一朵夏雨後素雅的小花。他只能裝著不在意,一邊檢閱,一邊慢慢靠近。
「啊,你好。」她輕撫胸口,紅唇輕輕綻開。他感激似地向她點一笑,看了看︰「你買這麼多書啊。」他們說得很小聲,必須靠得那麼近。「你就買了這本麼?看看有什麼喜歡的,我給你買。」
「不,」他嘟起嘴,「我自己買,我就買一本書。」她微微一笑,把書插回書架︰「那你陪我走走好麼?」那當然,真是太好了!
她撐開一把遮陽傘,讓他拿著書,他就乖乖同她一起漫步在粉紅的陰影里,完全沒感覺書會有多沉。她輕輕地笑︰「小時候,我最希望能看到書,好多好多書,作夢時都想,填志願時,我立刻就填了圖書管理,心想以後坐在圖書館里,那麼多書任我翻,那多美啊。你覺不覺得好笑?」
他使勁搖搖頭。
「我就知道……其實現在也就只有書為伴了,才發現書並不是最緊要的。」
「怎麼會呢,古人說……」
「那都是騙人的,」她的眼光好閃爍,「我坐在幽靜的角落里,渴望著喧囂,當我步入擁擠的人群,卻那麼渴望孤獨。」她像是在記誦誰的詩,「你看我是不是缺了些什麼?」
他很想對她說︰缺了很多呢,逗她生氣,可是他不敢,只能低著頭默默地走。她輕輕嘆口氣︰「我童年的夢太簡單,破碎得也特別容易,一點兒也沒心情把學業完成就……想起也還後悔。」
他小心翼翼抬起眼看著她。為什麼她要說這些?大學啊,那是許多高中生都夢寐以求的。他快活地一笑︰「姐姐,別走這條道,我認得另一條路,近多了。」
「別,」她拉住他。
「為什麼呀,那兒又干淨又陰涼。」
「我叔叔住在那,認出是我會見鬼的。」她臉上沒有笑容,小心看了眼,才流露出一絲笑意︰「他有個女兒小時候長得可漂亮了,過幾年,我把她介紹給你好不好。」
「不,」他說得很輕,卻那麼堅決,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看著她漲紅的臉,他咬咬唇︰「其實我還不知道哪時會再見到你呢。那我走啦,這些書還頂沉的,你拿好。」
「哎,等等,你看看我。」她的臉上又有了笑容,眉宇間透著一種奇異的光彩。他不怎麼敢看,瞄一下又垂下眼瞼。她咯咯笑著,姿態優美地轉了個身︰「你看出來了麼?我懷孕了。」
「啊?!!」他頓時瞪大了眼楮,「男的還是女的?」他不知自己怎麼會問這個。她早笑彎了腰︰「還沒生出來呢,怎麼能知道呢?」他愣了下,點點頭︰「我希望是個女孩。」
「你們這些臭男人,都是一個樣,我希望是個男孩子,長大後能和你一樣,又可愛又听話。」她的臉上泛起幸福的光。
他真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她了,沒想會在那時候那地方見到。那是上學期期中考前一天中午,媽媽非叫他「同去」婦幼醫院,人家正急著復習呢,真煩,可媽媽是那副死脾氣,沒個人陪上醫院就像回不來似的,爸爸說,這是因為多愁善感(注釋︰不是林黛玉那種,而是那種屬于「半邊天」的神經過敏,老豆說的)。
伍孟華只好同去,心里怪別扭的,坐在長椅上,左等右等不見媽媽出來,正企足想逃跑的方針路線時,前面一陣紛亂,一群護士醫生推著一張床過來,一張年輕的蒼白面孔……他的心砰砰直跳,呆呆地看著,連媽媽出來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