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潑墨一般，伸手不見五指。天上有星辰閃耀，耀眼奪目如寶石，一輪圓月如玉盤，俯視著蒼茫的大地，溫柔憐惜地看著人們在命運里掙扎跌宕。
荒山野樹林里幾人圍著烈烈燃燒的篝火坐著，火上正烤著幾只野山雞，有油汁順著劍尖滴到火中，發出「呲啦」地一聲。撲鼻的肉香味在空中彌漫，惹得汐月食指大動。
出谷已近兩個月，這期間竟是一點肉葷都沒有沾染。無數個午夜夢回，她都會夢到容姨做的西湖醋魚、紅燒果子狸，可是醒來卻什麼都沒有，甚至連一點能吃的東西都沒有。
汐月模了模自己瘦削的下巴輕嘆一聲，原來闖蕩江湖這般不易。
「杜姑娘，請用！」齊文撕下兩只雞腿，用寬大的樹葉包好，遞給汐月。汐月感激地微笑點頭接下，她瞥了下坐在對面沉默不語吃著食物的萬年冰川，不滿地撇了撇嘴角，一點待客之道都沒有！
這兩天雖跟他騎在一匹馬上，但是他從來都沒有問過自己會不會不舒服，有沒有渴，要不要吃東西。從來都是她主動要求，他才會被動地生硬地去做，真是一點都不會照顧人！對此，汐月極為不滿！
飽月復之後，齊文、六兒和另一人看護，其他人開始調息休養。說到底也是才經過一番大戰，又是接連奔波，身上的傷都還沒好全，各人臉色都不太好，每日調息是必要的。而雖然山莊危機已除，但是難保九幽教不會在半途繼續埋伏他們，所以這一路還是要小心謹慎，不能有半點差池。
汐月看了看這如墨般的黑夜，樹林里灑下的點點清輝，然後慢慢靠向齊文。不比江墨軒，她對這位屬下的印象倒是極好，言語間也就不那麼生硬客套︰「我去洗漱一下，一會兒就回來。」
齊文點了點頭，說了一句小心，然後從篝火里挑出一大火棍給她。汐月笑著搖了搖頭，然後小跑開去。
草木蓯蓉，清輝下疏影橫斜。汐月小心的提著裙裾，不讓橫出的枝椏刮到，一邊側耳傾听水流的聲音。她按著黃昏時記憶里的路線尋去，終于再次找到了那潭湖水。
湖面波光粼粼，一輪明月隨著周遭樹木一起倒映其中，讓人看不出深淺。四周無人，草堆里有無數昆蟲鳴叫的聲音，伴隨著陣陣蛙鳴，奏出一首輕揚的樂曲。到處是一股清新寧靜的味道，汐月深吸一口氣，然後走到水邊，掬了一捧撲到臉上，頓時一片清爽。
月光下，汐月拔下頭上木簪，解開發髻，然後緩緩褪盡衣衫，走進那片清涼之中。長長的黑發飄在水面上像水藻一般鋪展，左臂上小小的桃花紋身在月色下顯得如夢似幻。她掬水擦洗著身體，輕輕呼出一口氣。好久沒有這樣舒服自在了，她露出真心的笑容，仰望著天上明月。突然她抬起雙手朝天上明月擁去，然後深吸一口氣沉入水底。
昆蟲繼續低鳴，青蛙跳出草叢，波紋擴散了一圈又一圈，終于還是歸于平靜。
幾個周天下來，江墨軒緩緩吐出體內濁氣，發覺身體已經不似前幾日那麼難受，咳嗽也減輕了不少。到底是霧夕谷的靈丹妙藥，難怪價值不菲，這次能在路上踫上她算是自己的幸運。
「齊文，你趕緊調息吧，我來守。」江墨軒對著篝火邊正在添柴的屬下輕聲說道，橘紅色的火光映照在臉上竟讓他顯得有一絲溫和。齊文見他醒了，點了點頭，把手中的木棍扔進火中，就地調息起來。
江墨軒走到馬邊，取下水囊，這才發現水已經喝完了。他一連找了幾個水囊，終于在最後一個水囊里找到了水。他暢快淋灕地喝著，然後走到篝火邊坐下。明月皎潔，星空浩渺，他抬頭望著，眼神竟漸漸空茫起來，似是思緒落到了遙遠的地方。
皓月當空，少年的他持劍長嘯，劍氣激蕩下，落英繽紛。他想象著自己有一天可以一簫一馬，闖蕩江湖，天大地大，逍遙自在，終有一天他會憑著自己的實力、聲望成為一代大俠，受世間景仰。他不需要依托家族的聲望和勢力，他姓江，但是他只是他自己，他的命運也只屬于自己。
大哥懂他、支持他、放縱他，任他過自己想要的生活。那時的日子的確逍遙自在如神仙，看見不平事他可以插手管上一管，遇到比武論劍他會放手一搏，與三兩好友也會豪情壯飲，醉臥溫柔鄉。
可畢竟不能永遠過那樣的日子，特別是當大哥也離他而去的時候，家族的重擔驟然便要他一人扛起，一對孤兒寡母還需要他來照顧。
猶記那年中秋賞月，言兒出世，一時間山莊上下張燈結彩、喜氣洋洋。大哥抱著那樣小小的一個人兒開心地幾乎手舞足蹈起來，他興奮的錘了弟弟一拳，然後高興地跪在爹的床榻前報喜︰爹，您終于當爺爺了！
那年的月圓之夜真是最幸福的時候了。可惜好景不長，流雲易散，人生中竟然再沒有如當年一般的圓月。夜漆黑如舊，月陰晴圓缺，人繼續悲歡離合。
在江墨軒遙憶往事的時候，其他幾個也陸續結束了調息。他們雖在一邊沉默不語，但是探詢的眼神卻不時地投向正暗自出神的莊主。在他們眼中，莊主一向冷若堅冰，喜怒不形于色，做事干脆果斷，很少會出現如現在一般悵然若失的表情。
探詢的目光一多，饒是沉于回憶的江墨軒，此刻也警覺地注意到了。他低聲咳嗽了兩聲遮掩自己的尷尬，然後站起身來。一個個立馬裝作什麼都沒有看見的樣子，目光四處游離著卻也不知道該看什麼，橘紅色的火焰跳動著，映照著所有人略微尷尬的面孔。
江墨軒晃了晃水囊，然後面無表情地對著夜色說了一句︰「我去打點水。」他快走兩步，拿起身邊堆著的幾個空空如也的水囊，然後大步向樹林深處走去，再不回頭。
六兒、寒天幾人迅速交頭接耳，壓抑著聲音低聲交談，卻不料莊主的聲音遙遙送入耳中，令眾人立時像做了虧心事一般一震︰「別讓火滅了。」
六兒驚悚地看著面前黑洞洞的樹影，然後默不吭聲地和眾人交換了個眼神。突然他意識到什麼，雙眼猛地睜得大大的，驚訝地看著眾人。
「莊主，是去打水了麼？」六兒低聲詢問。身邊和他同為看守的人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像是意識到什麼一樣，突然也睜大了雙眼。
「廢話！」寒天以為出了什麼事，暗自警惕黑夜里的一草一木，卻不料六兒問出這樣的傻問題，害他白緊張一場。
「可是，杜姑娘正在水潭那洗漱……」六兒還不足二十畢竟年輕，說到這里臉上竟驀然紅了起來。
「哈哈！」寒天呆愣了一刻，突然拍地大笑起來。有人立時捂住他的大嘴，然後指了指莊主遠去的方向。寒天看了慶魁一眼，不耐地拍掉他的手，臉上奸詐的笑意卻怎麼也止不住。
「要不要去提醒一下莊主？」六兒小心翼翼地詢問，擔憂地望向水潭的方向。
「傻小子，瞎湊什麼勁！這樣有什麼不好？咱們莊主也老大不小了，杜姑娘又年輕貌美，作咱們夫人有什麼不合適。這是天意，天意難違！」寒天給了六兒一個爆栗，然後興奮地對著眾人說。
听了寒天的話，眾人紛紛附和起來，甚至有人提出兩人共騎一騎的時候非常般配，而且那塊玉佩不是也已經給杜姑娘了麼。
「咳咳！」一聲清脆的咳嗽聲打斷了眾人的嬉笑，齊文閉著眼楮輕聲開口︰「該調息的調息，該撿柴火的撿柴火，該守衛的守衛。」
看到齊文，一下子便想起了山莊里那麼多兄弟的亡故，眾人不由收起臉上的嬉笑肅靜下來，各自忙活。
耳邊頓時安靜下來，可心思卻隨著他們的話語遠去一時無法收回。自小和江家兄弟一起長大，他自然知道那塊羊脂白玉代表的意義。
那是老莊主從西域帶回來的美玉，命玉匠拋光打磨成兩塊精美的龍紋玉佩，江家兩兄弟一人一塊。當他們遇到心愛姑娘的時候，便把玉佩贈予對方，可以說那是江家兒媳婦的象征。
可如今為了付診金，莊主竟然將這樣意義非凡的東西都交了出去。難道真像寒天所說，這一切都是天意？
連齊武的死也是天意麼？心髒突然被什麼抓了一下，齊文低下頭抿緊雙唇，指尖插入手心，有微小的血珠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