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軒窗,括出方寸夜色,皎月溶溶,清風拂花,霖鈴作歌(重蓮曲108章節手打)。
雖是做了頑強辯駁,浣妍依然無法阻擋沁兒出了殿門,歡喜地前去準備香湯。
于是,那床榻她是萬不敢再睡的了,索性繼續支肘窗前,惺忪著眼看一樹梨花翩然落。
夜風送爽,偌大樹冠下恍如晴雪飄舞,梨花瓣間歇著落下,裊裊樂聲纏繞進來。
一首纏綿悱惻的箜篌曲,穿過厚厚的宮牆,濾過寂寂的夜色,與落花和歌。
一樹的綠葉有一霎那的震顫,淡淡的光暈籠著樹冠。
「出來吧!」浣妍歪頭看那梨樹,微笑著開口。
樹冠下似掛起一張水幕,透明著閃動波紋,細致交錯的波紋緩緩地勾勒出線條,似畫師輕執筆,玉指飛舞動,畫就一張美人圖。
美人樹下亭亭立,一襲淺黃華麗宮裝,似梨蕊暈染,流雲髻下飄著幾縷細長的黑發,溫順地垂在胸前,額心一盞姣梨,綠煙細眉,丹鳳吊梢的眼,白淨如凝脂的鼻子,淡紅的唇。
漫天花雨,遇見她,如春水映梨花。
「你是梨香夫人。」
浣妍道,語調雖是問著,語氣卻是肯定,心里只道,梨香夫人究竟是死了,眼前這位美人,不過是一只魂魄修成的魅。
以前在水明澤上之時,她翻那些人界的書卷,上面言道,人界視魅為鬼怪,多有懼怕。
她向灕戈求證,卻听他說,魅乃是凡人死後的魂魄修煉而成,只因那些魂魄多有執念,不願往生,為了逃避陰使的追捕,便要修煉,待一朝煉化為魅,便隸屬冥界之族,不再受陰使所擾。
但是,由魂魄修煉成魅,過程十分不易,多數魂魄在修煉途中便被陰使緝拿回了冥界往生,因此,以魅之形存在的,或是有著多年高深的修為,或是借助了外來的神力靈氣,通常後者居多,故而大部分的魅其實並非有多麼高強的法力,遇上有些道行的凡人,也極易被制服收了去。
大概也正因為魅的威脅甚微,冥界對于他們的管束便十分寬和,使得它們可自由來往于人界與冥界之間,本領高一些的魅,也能逍遙于其他界中。而魅亦分善惡,多數魅留戀人間,不過是想守護著那些它們一直牽掛的未亡人罷了。
魅的容貌是所有鬼怪中最美的,而眼前這位梨香夫人卻是原本就生的這般美。
「我……我是梨香夫人,亦不是梨香夫人……」美人啟唇道,丹鳳美目里清波漣漣,萬千情緒被按壓著。
這樣的說法,直勾勾地吊起了人的胃口,浣妍做洗耳恭听狀。
沈梨香亦十分默契,徐徐邁著步子進了殿室,將浣妍仔細打量了一番說道︰「我原是等到他來了才現身,不想姑娘並非凡人,竟已注意到了我(重蓮曲第一百零八章梨魅內容)。」
「他?是何人?」浣妍好奇道。
沈梨香撫著殿室里的臥榻,繾綣溫情浮于臉上,玉指劃過每一寸錦被,眼神皆是一殤,最後優雅坐下的時候,竟有些失神。
「二十年前,我第一次踏入這芳華殿的時候,聖上為我賜名梨香,眾人皆言這是天大的恩寵,卻也沒說錯,接下來的一年里,我過的是這宮中所有女人艷羨的日子,聖上對我憐愛有加,有求必應,溫言軟語,儼然這世上最恩愛的夫妻。
是否我過得太幸福,所以就只能短暫的擁有?
入宮一年後的某一夜,我如現在這般坐在床榻前,看窗外梨樹下何時會有聖上的身影,那時的夜風有些莫名的溫熱,一樹梨花綻放朦朧光彩。
我當是我的眼花了,揉一揉,再睜開時,就看見眼前站著一位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若不是那女子氣質特別,飄然若仙,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天外仙子,我會以為我是在照鏡子了。
我將眼前之人看得驚愕痴傻,直到眼前閃過一道白光,所有意識重新聚攏了來的時候,已是墮入一片漆黑,耳邊傳來一句冷冰冰的話︰‘你居然長了一張與我相同的臉,偏生又讓我知道你過得這般幸福,那麼,就怪不得我了,你安心長眠于那老梨樹下吧,讓我借你的位置,來尋一把箜篌。’
虯曲盤繞的樹根纏繞包裹著我的身體,像迫切汲取養分那樣狠狠地勒著,一點一點褫奪著我的呼吸,我的震驚和愕然還未消散,就陷入了無邊的絕望。
濕而沉的泥土散發著腐枝枯葉的氣味,一片漆黑密匝中,我感覺自己竟然仍能暢快呼吸,忽然間竟飄飛了起來,我穿過盤繞的樹根,穿過厚重的泥土,倚在一枝梨花上,竟無絲毫重量,那一刻,我想約莫我已經死掉了吧。
我成了游離在這世上的一縷孤魂,日日看著聖上對她如同對我一般恩寵有加,夜夜看著聖上與她芙蓉帳暖蜜意濃情,看著一年後她為聖上生下皇子,立即就被封做了太子。
我看著這些原該屬于我的幸福,日日夜夜,年年歲歲地被另一個心懷鬼胎的狠毒女子所享用。
我不甘心去冥界往生,因為我舍不得聖上對我的愛,雖然它踐行在另一個女子身上。
但是我知道這都是因為聖上是把她當做了我,才會這樣去愛戀。
世人都說宮中的梨香夫人享盡帝王真愛,又有一子被立做儲君,幸福至極,只有我知道,真正的梨香夫人早已經死了,那天天被宮人恭敬喚作梨香夫人的女人根本就是個會妖術的騙子。
我知道那個女人看得見我,因為每當我站在樹下,隔著這扇軒窗,將她恨恨望著時候,她的嘴角總會輕蔑而得意地揚起,向身旁飄去一個眼神,聖上便起身,將軒窗緊緊關上。
于是,我再看不見聖上的俊顏,只听見她得意而歡快的笑聲如刻刀一般,生生將整座芳華殿的木梁割得震顫起來。
我好恨,恨不得沖進殿室,掐住她的脖子,可是我又必須慶幸她的存在,因為那些每次前來捉我的陰使,似乎都對她十分忌憚,這才使得我能躲過緝拿,安然地做這芳華殿里的一縷游魂。
我想她必是知曉這一點,所以我怨恨的眼神她從未害怕過,因為她知道,我即便恨著她,卻又不得不依賴她在這里,我才能繼續看著我心愛的男人。
這種矛盾的情緒讓我覺得歲月是那般漫長,長得讓人窒息和絕望,我以為我要等到他們白頭偕老,等到聖上駕崩,我才能安心離開這里,去冥界往生,卻不想在她在太子七歲的時候,自己離去了。
我知道,那是因為她終于尋到了她想要的箜篌,那把陸家祖傳的神器,聖上對她摯愛如斯,竟然為了她違了祖訓,私闖了皇陵,將神器盜了出來,雙手奉上(重蓮曲108章節手打)。
可是,她將那神器看了看,卻輕飄飄地說了一句︰‘這不是我要找的祁闌箜篌。’
當夜,她趁著聖上睡著,便用她的妖術離開了。
走之前,她來這株梨樹下站了許久,我化出身形見她,她沒了往日的得意輕蔑神采,隔著軒窗,飄向殿內的眼神竟還有些留戀和不舍,恍惚間,我險些以為我看錯了,因為我一直知道這個女人每天在聖上身邊歡顏以對,是帶著目的的,為了得到那把傳說中的神器。
不知是因為被她這個意外的眼神驚住,還是因為這麼深的仇恨壓抑了太久,反而無從說出口來發泄,我只是沉默地將她望著,看著她與我一模一樣的臉上,掛著與我望著聖上時一模一樣的表情,心里有些抗拒地意識到或許這個女人也愛上了我心愛的人。
‘我要走了。’她說。
‘你奪了我的位置,現在卻要拋下聖上,留他獨自傷心麼?’我說。
‘既然這箜篌不是神器,那我便該離開。’
‘那你站在這里這麼久做什麼?你有沒有看清你的心?!雖然我恨你,但是你走了,我與聖上陰陽永隔,與其看著他一個人難過,我寧願你還陪在他身邊!’
‘我搶了你的位置,但我也有我原本的位置,也該回去了,這些,與你們凡人不必說得太清楚。’
‘你有原本的位置?如今你可以回去,我呢,被陰使緝拿往生?為了一個並非你期望中的箜篌,你就這樣隨意毀了我的一生?!’
‘這箜篌上我施了些法力,將它埋入梨樹下,與你尸骨一起,你可借著它修煉成魅,便能常伴著他了。’
又是一道白光閃過,我發現她手中的箜篌已經不見,而我身後的梨樹卻仿佛突然煥發了生機一般,原本耷拉著的枝葉都瞬間抖擻起來。
她沒騙我,那箜篌上的確被灌注了法力,此時埋入梨樹下,這梨樹也跟著沾了光。
‘你究竟是什麼人?’這是我一直以來最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莫要傷害吾兒,不然我定不會放過你!’
她沒有回答我,就化身一縷金色的流光消失在夜空中。
如她所言,我並未傷害她的孩子,並非因為我害怕她最後的這句威脅,僅僅只是因為,她走後,聖上原本神采飛揚的人,卻好像耗盡了所有年華一般,整個人都委頓下來,沒日沒夜地彈奏著箜篌,只有見到她的孩子時,才能綻露笑容。
只要她的孩子能讓我心愛的人笑,我為什麼要傷害他呢?
看著聖上一天一天加速老去,我心急如焚,借助箜篌上的法力加速修煉,那個女人走後一個月我便由魂魄成功化作了魅,奈何,欲速則不達,我雖成了魅,卻因為修煉過程法力積累不足,仍是魂魄之形,若要現身便需要積攢上一年的天地靈氣。
一次化身成功後,我便與聖上相約,每年的今夜便在芳華殿相會。
可惜,已經空了十一年的芳華殿,如今,卻有你住了進來。
姑娘既能看見我,定不是凡人,你究竟是什麼人?」
沈梨香這段故事,實在曲折悠長,浣妍正听得認真回味著,被她這一聲突然的問話驚醒,抬頭看向沈梨香時,就見其一雙眼楮頗為戒備地將她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