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之初聞 第1章 孤島與孩童

作者 ︰

黎明前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過去後,天蒙蒙亮著,亦如以往漫長歲月中的每一天,高懸在東海中某座無人知曉的島嶼上方,沉靜而溫厚。

嶼之頂峰日月,孤然駐立的茅草亭星宇中,東方易咽下最後一口氣,于這新一天來臨時的清新空氣中安然逝世。生時的一百九十一年,歷經種種雖然他沒有達到羽化的境界,臨了卻教出了一個比自己優秀的徙兒,他還小,然而他堅信自己未完成的修行,終究會在那名靈慧的男孩身上達成。

不是妄想,這個信念沒有錯,未來只二十個春秋,男孩便在他生前的教導與指引下,憑借著自身的努力與資質修練成仙,時間之快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

但就如他想不到男孩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成仙,之後的種種更是他無法預料與想象,因為在他心中,仙就是歷經磨難的最終結果,功德圓滿的永恆存在。

「師傅,走好。」九歲的伯賞望著氣絕的老人道,神情就像每天晚上跟師傅說晚安那般自然、平靜。

魂魄漸漸離開老者的軀體,伯賞知道,那是地府的黑白無常來索魂了。

「日月乾坤,容于浩宇,伯賞。」空氣中,東方易的魂魄在呼喚,再過得片刻,他就要進入地府接受閻王的裁決,善賞惡罰,去赴那輪回之約。

「師傅?」伯賞奔至星宇亭邊,站在山之巔峰,向茫茫空宇中東方易的魂魄叫道。

「記住這八個字,功成之日方可打開石室……切記莫忘……」魂魄已去,悠遠的聲音回蕩在山間,久久不曾退去。樹叢中,兩只小山雀停止嬉鬧,抬頭看著天空,似在聆听逝者最後的囑托。

「徙兒謹記師傅教悔!」伯賞認真道,話音落下,耳旁只剩忽遠忽近的「啾啾」蟲聲,在天亮時的寧靜中歡樂鳴叫,發絲微動,清凜海風悠悠拂過,仿如那逝去的生命,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在星宇亭邊簡單挖了個坑,伯賞輕輕將師傅的尸體掩埋,恭敬地拜了幾拜後便向山下走去。他年齡雖小,腳程卻甚快,不一會兒就到了山腰間一塊突出的大石邊,伯賞站住腳看了看那怪異的石頭,它就像一個巨人的舌,突兀地從山里伸到海面,直到今天他還覺得有趣。

站在大舌頭的最前端,眼中是真正的海闊天空,濤聲低呤中,桔紅的光輝正自水天相接處緩緩升起,映得海面無數鱗光跳躍,一片新生的燦爛。深深吸氣、吐氣,清涼之息充盈心間,伯賞不由笑了,他站在這里,還有這塊大石頭,不也是師傅的杰作,怎會不留痕跡?

咦?想到這里,又有些驚疑,方才的自己竟是在憂傷嗎?因為師傅的離去?

可是再也找不到那份溫暖,已經失去了,從海里把奄奄一息的小乞丐撈上來的大手,寬厚又嚴厲的眼眸,那個給他吃,給他穿,還將一身學識與道術傾囊相授的如父親般的老人……永遠不會回來剛才已經離開……他卻連半點憂傷也不可以有麼?

「對不起……對不起……」聲音已經抽咽,伯賞眼圈一紅,淚珠不受控制地往下淌。

萬物有衡,得失互為,伯賞沒有忘可是忍不住了,師傅,你會原諒我嗎?

「哇~~」

無人知曉的海中小島,旭日東升下紅彤彤的光氳中,小小身影拋開多年苦修的清平之心,張大了嘴失聲痛哭,發自肺腑的圓亮童音徘徊愫繞在海天之間,仿佛要將一生的悲傷盡都哭完般久久不止,直到氣力用盡,嗓子嘶啞淚水再也流不出來,他才虛月兌似的呆坐在巨石上,望著高空中的太陽出神。

「嘰啾!」一聲鳥鳴從身邊傳來,伯賞下意識地低頭,只見灰不溜秋一只小山雀不知什麼時候已停在自己手上,極不安份的小腦袋正東張西望,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伯賞動了動手指,山雀一驚,連忙扇著翅膀飛起來,卻是停在了他的肩上,站穩腳後繼續東瞧西看,時不時「嘰喳」地叫兩聲,全然不把他當一回事。

「你難道認識我麼?」沙啞著嗓子,伯賞不無好奇道。

山雀听到動靜轉過頭,腦袋上下動了動,似在打量眼前的事物,伯賞沒再出聲,只淡然看著它,目光中不帶任何喜悅與關注,唯留一派平和之氣,淳樸得仿佛另一只山雀。

灰不溜秋的小腦袋瞧他兩眼後不覺異樣,復又看向別處,自得其樂地又是「嘰嘰」兩聲,然後跳了幾跳,轉轉頭,拍著翅膀飛走了。

伯賞抬頭,目送這不知是本就不怕人,還是腦子有些遲鈍的山雀飛遠,瞅著它混入群雀,湊在上百只同樣的灰不溜秋中,與它們一起嬉戲盤旋,只眨了兩下眼便再也找它不到,可它明明就在跟前。

師傅是否也如此,隱匿于萬物之中,始終在什麼地方默默注視這里?或許近在眼前,只是看他不見。

騰地站起身,將皺亂不堪的衣衫整理一番後,伯賞小心翼翼望了望四周,但見海面依舊鱗鱗,群雀依舊歡鳴,清風依舊徜徉,小島雖然孤靜,但仍與以往一樣的欣欣向榮。是了,明知師傅不能再出現,可心中還是忍不住惴惴,若讓師傅看到他剛才的樣子,定又會嚴肅地指責了呢!

如此的擔心與惴惴並非害怕,只是見不得師傅失望,哪怕只有一點點,因為他是那麼愛戴、崇拜與信任他,很是在意他的看法,即使那個人已經死去,化為塵埃飄零。

雙手合十于胸前,伯賞怔然︰「師傅,你一直都在伯賞身邊對不對?」

終于穩定心神,回到一覽無余的寬廣與幽靜,伯賞邁開腳步,轉身向大舌頭後邊不遠的樹叢走去,那里的綠蔭下掩映著一扇向南的拱形石門。它雖躲在樹叢中,但卻造得極其高大與堅固,旁邊的樹木除非年代久遠,其余的也只比它高出一半,或者更少。伯賞駐足門口,本就幼小的身形越顯單薄。

這里原是山洞,東方易依了它的構造在里面砌起三個石室,一為廳,一為寢室,另一間從來都石門緊閉,伯賞只知自他來了之後到現在,五年的時間它一次都沒開啟過。

廳內很寬敞,足可容下百來個人,但里面的陳設卻寥寥無幾,唯有右邊的幾個書架與左邊的一張石桌、兩個圓形石凳,再有就是北面正對著門口的,差不多靠牆而放的一大一小兩個青布蒲團,那是他和師傅打坐之處,每每結束了室外的課程,或處理完生活瑣事,他們便在這薄團上入定。偶爾也會坐在上面聊天,听師傅說些家國之事、世人百態,當然也有天南地北的奇聞趣事。

最後一樣擺設是屋子中央的圓形水池,池子不大,直徑只二尺有余,不高不矮地端處石柱之上,雖也其貌不揚,但它卻是整個屋子中最為惹眼的事物︰其一,它處在中心之處,在門外便可看到;其二,池中散落和堆疊著一些滾圓的美麗珠子,綠的、藍的、銀白又或米黃。每個珠子、每種色彩都不是單一,珠子上繁復蜿蜒的紋理將那些天然之色演繹出層層疊疊的深淺變化,無法阻擋地透著誘人的神秘。珠子的表面如鏡面般光滑,清澈的池水使得它們越發閃亮與鮮活起來。白天,這些珠子接受陽光的照射,入夜,它們便通體透亮,綻放出綠瑩瑩或白亮亮的光輝,不用點燈就能看清屋里的一切。那是來這之前,師傅用從山間或深谷中收集到的一些奇石打磨而成,他說這是夜明珠,還算稀有的一種石頭。

伯賞盤腿坐在自己的薄團,目光柔和而澄澈,從左到右一一劃過室內事物,它們統統出自師傅之手,統統簡單、實用又堅固,天真地表露著制作者那顆素樸而堅定的心。視線一直向右,最後停留在身邊空蕩蕩的蒲團,上面還留有逝者的氣息,伯賞伸手拂去,涼涼的,沒有溫度……從今天開始,就只有一個人了,他想。

靜靜調息片刻後,伯賞兩手輕置膝頭閉上雙目,緩緩吐息納氣,引動體內的渾元之氣順著四肢百骸游走,那氣息雖然粗淺,但只半盞茶的工夫便讓他整個暖融融的,感覺輕盈又充了生力,仿佛浮游在雲端的陽光中,無比的舒適和暢快。

空曠石室內,小小身形如雕像,紋絲不動地端坐在牆邊,時間于他忽然變得很慢,好似不曾流走分毫。但人有三急,也不知過了多久,伯賞只覺月復中空空,不由得睜開眼來,頓見石室南邊灑了一片陽光,與他開始練氣時一般無二的明亮。他知道,這已是第二天,停滯的時光只是幻覺,它始終在走,而且快得驚人。

「嘰啾!」石門口傳來熟悉的鳥鳴聲,伯賞隨手拿起一把短柄鏟子,準備去他與師傅開闢的菜園內挖些吃食,走到門口時,一只山雀突然自石壁的空隙中飛出,在他面前拍打著翅膀阻了去路,伯賞駐足,有些詫異地望向山雀,它已經停在牆上缺口處,小腦袋仍然不安份,轉來轉去瞧著他,好似在訴說什麼。

「我想……」伯賞怔怔地低頭,抬起時眼中閃著稀奇又親切的神采,嘴角微微上揚道︰「我認識你。」

「嘰啾!」山雀鳴了一聲,展開小小的翅膀在他頭頂往來盤旋,飛得那麼歡快。伯賞仰面望著它,面龐不由自主映出心中的喜悅,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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