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遍整座小島,最後他跑進星宇亭中,目光呆滯地望著不久前山雀停留過的茅草,茅草濕漉漉地滴著水花,水花連綿不斷,仿佛連成了線,可他耳中卻听不到任何聲響,只感到頭腦鼓脹得像要暴裂,空氣渾濁地好似泥漿,但他又听到了一句話,一個冷清清飄過耳際的聲音。
「你找不到它的,從今往後再也找不到。」女子悄然站在伯賞身後,面無表情︰「它已經……」
「別說。」仿若沒了意識,只留雙唇機械般地開合,伯賞不知所措︰「求你別說……」
「怎麼?無法接受現實?」眨了下漆黑的大眼,女子覺得自己是個不見棺材不落淚的賭徒。
「……」
「為什麼不說話?」仔細看著伯賞的背影,卻感到他變得越發安靜起來,這種安靜讓女子不安,喉嚨中緊巴巴的難受︰「這是你問的,我知道它在哪里,真的不用說?」
「……」
止不住的雨,止不住的風,在漆黑的夜里顯得越加凌厲,越加冰涼,伯賞長時間的沉默卻讓女子燃起了心火,隨著風雨的洗禮燒得越加憤怒起來。
「沒錯!它已經死啦!」她的聲音突然有點大︰「是我干的,我吃了那只山雀,所以才會這麼快變成人形,現在你要怎樣?殺了我為你的寶貝心飛報仇?」
胸口猛然堵住,伯賞只覺喉頭有些腥甜,視線有些模糊。
「不過是一只山雀,真的有那麼嚴重,用得著這樣嗎?!」女子越說越激動︰「好啊!殺就殺吧,有什麼關系?!反正你心里就只有它,反正你從來都不肯正眼看我,連一個名字也沒有!」望著一動不動的伯賞,女子喘息幾口,憤怒的眼中漸漸又噙了淚水︰「即使死在你手中,救不了母親,我都不會怪你,伯賞……你知道麼?」直怔怔看著死一般寂靜的背影,女子又道︰「五年前你得的傷寒,其實是中了冰極的寒毒,那個時候我就可以傷你,傷了你性命變成現在這樣。」只要她想,方法不是沒有。
仿佛憑空被人挖去心髒,伯賞眼前一黑彎著身體蹲下來,嘴角抑制不住地溢出絲絲淤血,胸口陣陣抽搐,無法言語的苦痛侵蝕了全部的意識——師傅去逝時也沒有如此地步,為何會這樣?
「伯賞?」女子一怔,三步並兩步奔到他身邊,滿襟的血漬瞬時撞入眼底,她不由呆住,往日里山雀與伯賞的一舉一動無比清晰地浮現在腦海,突然發現,那時的空氣總是洋溢著歡樂,暖暖地柔和了島上所有的海風暴雨,生活清澈而美好。眼下,仍是透過面前的鮮血,她亦更加清楚地感到,心飛其實不是心飛,而是伯賞不可分割,極其重要的一部分。這些,她都知道。
「伯賞,其實我……」心中隱約害怕起來,女子想要說什麼。
「走開!」一把將她推開,伯賞倏地站起身,卻又腳下虛浮地連退兩步︰「心飛,真的被你吃掉了?」
女子癱坐在濕漉漉的地面,一頭青絲盡都貼在了面額旁,嘴唇微微動了動,卻不敢說出話來。
氣息紛亂,伯賞晃晃悠悠退到一邊,弓著背靠在柱子上,口中喃喃有詞︰「你討厭它是不是?那你怎麼不走,怎麼不離開這里,為什麼……或者。」伯賞瞪大了雙眼,眼中血絲交錯︰「應該是我……這樣才對。」
「你說什麼?」淚水停留在眼眶,女子怔忡道︰「什麼意思?」
「我說,妖就是妖……」晃了兩晃,伯賞用力敲打著額頭,呵呵笑道︰「但你太笨了,它只能讓你變成人形,我可比心飛管用得多,你竟然沒有,不……你會的……心飛不像你,它從不犯錯,它的話……」仿佛醉酒,伯賞眼神混沌︰「總是對的,你很快就會增加一百年……或者三百年……」
「不會的!」女子觸電般站起身,雙手死死抓住伯賞的手腕︰「不要這樣怨我,你知道我不會,你知道的對不對?」
甩開她的手,伯賞喉頭干澀不堪︰「我不知道……剛才看到了什麼,我怎會知道……」攤開緊握的手掌,里面是一根濕透的灰色羽毛︰「你竟然……」忘了呼吸,伯賞呆呆看著眼前毫無生氣的羽毛,雨水不停歇地順著臉龐滑落,將衣襟上的血漬漸漸化開,化成更大的一片暗紅,渾身越來越厲害地顫抖,似乎隨時都會倒下,這就是它們的結果嗎?從前自己好奇過的東西竟是這樣?
「對不起……對不起……」女子有些擔憂地望著他,淚水漣漣道︰「我也不想的,是心飛不讓我呆在你身邊,怎樣做都沒用,是它非要和我作對,還有你……」
伯賞下意識地抬頭。
「你永遠都維護它,永遠都為了它疏遠我,所以只要有它在一天,我便只能呆在角落里,什麼都不能做,但我不可能一直這樣,你知道嗎?」。女子淚眼模糊。
「咳!」胸中淤血一股腦兒涌出,大片大片落在衣襟,伯賞踉蹌著癱坐下來,臉色慘白。
「伯賞!」女子驚呼,淚珠兒混著雨水撲漱漱掉落,蹲重又抓住他的手道︰「你還好嗎?怎麼會這樣?」
坐在厚實冰涼的地面,伯賞神情游離,下意識地吸氣和吐氣,好在隨著清新空氣不斷地涌入,體內絮亂的真流也慢慢回歸正位,頭腦逐漸清晰,反手拉住面前的人,看著看著,伯賞聲音沁涼︰「怎麼吃掉心飛的?」
女子一怔,明白自己的賭局已臨近最後揭牌的時刻,雙眼來回望著伯賞,她想要搜尋些許輸贏的訊息。
「說吧,讓我知道。」伯賞靜靜道,濡濕的面龐如月光般蒼白。
「我……」看不出他的心思,女子有些猶豫,便道︰「事已至此,還有這個必要嗎?」。
略點頭,伯賞依然平靜。
女子細細打量他,但見此刻他眼中澄澈,既沒有哀傷,也沒有仇恨——一開始就沒有,除了些許疲倦,些許安靜,看不出和平常的差別︰「它睡著了,我一沖動就……」
伯賞嘴角一動,勾起一抹淡笑︰「這麼說它死前是什麼都不知道,沒有痛苦的?」
「嗯。」女子點了點頭,卻不明白他為什麼會笑。
「……那就好。」悄然收回自己的手,而後隨意耷拉在身旁,兩眼停滯地看著地面伯賞沒了動靜,女子等了又等,他卻始終一動不動,仿佛是座冰冷的雕像。
「伯賞?」女子輕聲叫他,隔了會仍不見回應,只能思慮片刻後又道︰「是我的錯,我不好,但我也不想這樣的,我沒有辦法,我該死!可你偏袒心飛這麼久,如今能不能也偏袒我一次,就一次,原諒我好不好?從今往後,我保證再也不會殺生!」
聞著聲音,伯賞緩緩抬起頭,而後第一次看清了一個女子的面容,尖巧圓潤的下巴,瓊梁玉鼻,柔和的雙眉如新月,黑亮稚氣的眼眸正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忽地伸手,伯賞拭去她眼角淚漬,喉中的聲音輕淡仿如游夢︰「瑩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