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還不安置嗎?」
柔柔的聲音自我身後響起,我回過神來,握住搭在我肩膀上的素手,「你先去吧,我一會就來。」
「爺可是有什麼煩心事?」
我微微一笑︰「勞宛兒費心,不過是差事而已,你且先去安置吧。」
她含笑垂眼應了,裊裊婷婷地往外走去,看著那依然婀娜的身姿,我再次陷入迷離的回憶。
雲惠,這個被我藏在記憶深處的名字,連同那溫柔卻又靈動的身影,一塊兒不可抑制地翻涌出來,多久了,我卻始終忘不了她,也許只能怪這夜太靜,攔不住我回憶的心。
可是正像那個可愛的姑娘所說,我還是要好好地活下去。
哦,我說錯了,她現在已經是太子妃了,歲月流沙,卻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她還是那麼年輕,和太子殿下站起一起,實乃一對璧人。
柔情蜜意、琴瑟和鳴。
我在恍惚中仿若又看見了當年的我和雲惠。
偏偏,她和她又是那麼相像,看似端莊,其下卻潛藏著活潑調皮。
如同我第一次見著她。
那時雲惠已經去了,我日日百無聊賴,除了上差之外萬事都不管,休沐之日便去了琉璃廠閑逛,听聞常去的南紙店來了新貨,便隨意地進去逛了逛,只沒想到,所謂新墨,不過是墨里摻了花香罷了,成色也是一般,我正失望著,只听門外傳來稚女敕的贊嘆聲,我回過頭去,便看見了一身鵝黃旗裝的小姑娘。
她慢慢地走進門來,一舉一動優雅自成,一看就知道是經過嚴格教養的大家格格,我怔了一下,然後正在腦海里努力回想著是哪家的,只見她看了我一眼,然後便撇開眼楮去向小二問話。
偏偏那小二也是不識人的,懶散地問她家大人在何處,我便借此看見了她閑雅表面下調皮的一面,她低下頭翻了個白眼,輕輕撇嘴哼了一聲。
我一下子忍不住笑了起來,心里又是愉悅又是空茫,若是雲惠第一胎沒有不小心落掉,是不是我的嫡女也有這般年紀了,是不是也和這姑娘一樣,氣質自成卻又活潑調皮?
我再去看她,卻怎麼也忍不住去和她親近,我開口和她說話,卻見她詫異之後便安然地接受了我的好意,我心底便忍不住歡喜,于是話語之間,也控制不住地含著親呢。
令我驚喜的是她眼中墨色翻涌一下之後,恢復了清明,然後和我說話也甚是親近,我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的驚喜,陪著她逛了許久,听聞她與家中幼弟相處的趣事,我含笑著看著她燦爛的笑臉,突然就想起那個雨天,雲惠撐著傘站在雨里的回眸一笑,攜著荷花的清香,步步而來。
很快,她就和我告別,我看著她上了馬車心底甚至有點不知所措,我想讓她再留一會兒,卻不知道如何開口,沒想到她會突然掀了簾子問我的名字,我下意識地開口告訴了她,看著馬車漸漸跑遠,我才想起來,我竟然忘了問她的名字。
我以為再也見不著她,還在為此感到惋惜,沒想到隨即我便知道了她的身份。
和碩純禧長公主,那個頗受聖寵的皇上的養女。
我一直覺得,身為養女甚至比親女更加受寵,甚至那麼小的時候就獲封「長公主」名號,這個公主必定是心機深沉、手段非常之流,而我對于這樣的人向來是不屑的,只是沒想到,竟然是她。
皇上後來打趣我的話我幾乎都沒有听進去了,以致接下來她時常與太子殿下來尋我的時候,我還十分的惶恐。
對于太子殿下,我素來是喜愛的,身為大清的儲君,他的才學很是廣博,為人亦是謙和有禮,往日在皇上那里踫見,也不過行禮便罷,即便如此,他在皇上考問時候的表現,也不得不讓我叫好。
我更沒想到,他會借此前來請教我。
當然每次來尋我的時候必定會帶上純禧公主交待的藥丸、吃食之類,我接過食盒的時候時常能瞧見太子眼里隱晦的不情願,于是屢次暗自好笑。
她偶爾也會跟著來,每次過來也只是關心我的身體,我自是十分感動的,我也知道,自雲惠去了之後,我時常三餐不定,酗酒無度,身子早就空了,我有時甚至能感覺到精力的一點點流逝,我原本想著這樣也好,早點下去見雲惠也好,只是看著她關切的眼神和絮絮的叮囑,我突然不忍心去駁了她的好意。
于是每次用膳之後猶豫一會,然後會照她的吩咐用下一粒藥丸,隨即我的身體以極快的速度好了起來,我想起從前听見宮中的傳言,她是因為太皇太後而學的醫術,而且後來又救了張英大人的次子張廷玉。
原本我覺得不過嘩眾取寵罷了,還曾經嗤之以鼻,只是切身體驗了如此明顯的效用,卻無法不去相信了,她如此聰慧。
若是我和雲惠的長女還在,我必定也能把她教的這麼聰明,這麼令人不由自主地喜愛。
十八年七月,京師地震,我跟在皇上身邊,腦子里卻回旋著她的叮囑和到了熱河之後的照顧,心里不由泛起暖暖的感覺,隨即她請求去災區,我第一反應就是去瞧皇上,我看著她走後皇上陷入了沉思,好半晌才慢慢地回過神來,然後問我︰「容若,你說朕該答應她嗎?」
我垂下頭,掩去心底的焦慮和擔憂,「皇上聖明君主,自有聖斷。」
皇上輕笑了一聲,罵我一句滑頭,然後便轉開了話題。
第二日,她便走了,我甚至沒有來得及和她送別,我甚至沒有來得及叮囑她,在外頭一定要小心注意身子。
可惜我也不能,即使從一見面,我就因為那相似的氣質而想去把她當做那個無緣的女兒去寵愛,可是在她身份擺出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不可能了,即使偶爾會在宮里踫面,我也不敢過于接近她。
即使我本身也受到皇上的看重,即使她也很是受到皇上的寵愛,可是無論是從禮教方面還是朝政方面,我都不能和她太過接近。
年後二月份,她終于從災區趕回來了,我偷了空悄悄地在遠處瞧了她一趟,好在沒有瘦,倒是身量似乎竄高了一些,臉上的笑容也更加開懷了一些。
讓我覺得好笑的是太子和張家次子張廷玉在她跟前的爭寵,听說兩個孩子在西三所門外打了一架,後來她帶著兩個孩子來向皇上請罪,以我日日在皇上跟前的經驗來說,我知道皇上那時的心情極好,甚至話語中都帶上了微微的笑意,我听著在她的假意呵斥下兩個哥兒相互道歉,也抿嘴暗暗笑了起來。
彼時我也從未想到,那兩個孩子在往後會同樣為她而失去常態。
她帶著兩個哥兒走了之後沒一會,似乎又攪進了後宮的風雲里頭,因為涉及後宮之事,我知道的並不是很清楚,只在皇上回到乾清宮之後感受到他隱約的無奈、驕傲,還有那嘆息中淡淡的寵溺。
緊接著我再次見識了她的醫術,听說五阿哥摔壞了腦子,結果被她治好了,只是我隱約听聞宜妃那她作筏子,被她識破了,所以五阿哥才會被抱到慈寧宮。
我心底的擔憂無法言說,可是我又不得不承認她反擊的法子挺好,只是到底是得罪了宜妃娘娘,往後只怕她在宮里會更加艱難罷?
這種想護著她卻又沒法下手的感覺實在不好,我又不想搭上阿瑪那邊。
這些年阿瑪一直在大阿哥後頭謀劃我也是知道的,只是我從來都不耐煩那些,卻又因為皇上對我的看重,讓阿瑪總是想著讓我在宮里多多照應大阿哥,我面上總是應了,到了宮里照樣與大阿哥站開些距離。
阿瑪看不出,不代表時常在皇上身邊的我也看不出,雖然大阿哥佔個長,可是皇上如今看重的卻是嫡,更不必說,如今早已立了太子,還是元後所出的嫡子,而且如此受寵,皇上都恨不得從早到晚都拘著身邊教導了。
皇上都不知道試探了我多少次,好在我原本的性子也正是如此,所以並不懼怕,很明顯,皇上是滿意的,所以漸漸的也不拘和我談論學識之類,有時還會和我說說純禧公主和太子殿下的事,我本應惶恐,可是也遏制不了內心想要知道的*。
七阿哥出生無疑是在後宮掀起了風雲,皇上臉色陰沉地出了乾清宮,回來的時候臉色好上了很多,甚至還帶著很明顯的笑意,我很是奇怪,卻也謹守本分地低下頭。
沒想到皇上沉思了一會,突然讓我去戶部劃了小湯山那一塊的土地,並當即取了地契來交給他,我心里雖然疑惑,卻也按著吩咐做了,看著他拿著地契看著,竟兀自微笑了起來,「容若,你可知朕今日和明蓉那丫頭打了個賭?」
我心里一動,然後陪著說話,「公主自是不讓須眉,只是怕是這回是要輸了。」
「那可不一定,」皇上笑著道︰「你且瞧著吧,那丫頭是個硬氣的,本事也不小,不過朕即便是輸了,那也不吃虧。」
就從他笑著的這句話,我便再次暗暗感嘆皇上對她的寵愛之深。
七阿哥的腳疾在她的治療下變好,我也猜測出這必定是那地契的交換條件之一了,只是我不明白她要那麼大塊的地做什麼,我也從沒想過,我竟然是她計劃中重要的一人。
我看著她皺著一張臉出了乾清宮,隨即殿內傳來皇上的朗笑聲,便明白皇上的心情因為她而極好,隨即皇上召了我進去,然後笑著告訴我,明日讓我與她出宮一趟,我動了動嘴,還是什麼都沒問,恭敬地應下了。
第二日我在神武門與綸布踫面,才知道原來那塊地是她準備用來建莊子的,這次出宮她就是想先去瞧瞧。
我自然是樂意的,然而我也從沒想過,這一趟出行,卻改變了原來的我,讓我獲得新生。
我一直把她當做一個孩子一般小心地寵著,而在她冷冷地吐出那句「不如就讓你去死了的好」,我才突然明白,她已經不再是個小孩子了,那麼振聾發聵的幾句話,卻仿若驚雷,當頭劈下,我看著她慢慢遠去的馬車,手腳僵硬。
其實我不過一時沖動,瞧見了那枯敗的殘荷,想起了雲惠,不知為何就突然想要和她說說那些記憶,這些年來,這些話一直壓在我的心底,無人說與,而在和她相處這些日子之後,我幾乎就要以為,她就是我那個無緣的女兒,于是一些話月兌口而出。
可是她那犀利的寥寥幾句卻堵得我再也說不出話來。
「你死了你阿瑪額娘會怎麼樣……你也莫要因此忘了自個兒的身份,忘了自個兒的責任!」
我在小湯山獨自待了許久,直到天色漸暗才回了府。
額娘見我回去便立刻上前來詢問,我看著她眼角微皺的細紋,听著她有些小心的話語,呆了一呆,然後輕聲道︰「勞額娘費心了,孩兒回來遲了,阿瑪可回來了,咱們先進屋吧,外頭風涼,您要仔細身子。」
額娘很明顯地愣了一下,然後動了動嘴唇,卻什麼都沒說出來,有些怔怔地任由我攙扶著進屋。
我看著額娘還有些怔愣的模樣,突然鼻子一酸,握著她的手臂輕聲道︰「孩兒這些年,讓額娘擔心了……」
額娘抬起頭來看向我,然後流下淚來,「冬郎,額娘的冬郎啊……」
看著額娘的淚水,我才知道,這些年其實我從來都不是一個人,我一心想跟著雲惠而去,卻從來沒有注意到身後的家人。
晚膳之後,我試著和阿瑪說話,阿瑪雖然面上不變,可是我還是看見了他眼中閃過的亮光,我撇過頭去,讓他早些安置,然後逃一樣地出了門來。
夜間清冷的涼氣往我臉上一撲,我抬手踫了踫臉,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從此我開始將心思慢慢地放到家人身上,看著父母妻兒日漸笑開的臉龐,我心底涌起的是對那個還不滿十歲年華的她產生了由衷的感激,所以對她拜托給我的莊子也十分上心。
我能和她相處的時間不多,只是時常能听見皇上提起她,特別是每日她送來的吃食,總能讓皇上和太子說上一會,我看著父子兩人眼里相似的饜足的亮光,不由暗自而笑。
二十三年,我被欽點南巡隨駕,也再次發現了她的不同,她將皇上照顧的無微不至,每次與皇上以及眾位同僚上差到深夜,她捧著吃食的輕盈身影以及等下含笑的臉,都會讓我油然地生出喜悅與感嘆。
從來,她都不是個需要我去護著的弱勢女子,卻反而,她是我的寄托我的救贖。
而之後皇上打算給她賜婚,也更讓我明白,那個盈盈而笑的小姑娘,是真的長大了,我含笑著站在皇上身側,看著她與台吉班第輕聲細語,皇上在選擇班第的時候也曾隨口和我說了幾句,我知道,那是個脾氣好的,婚後還可以被調任京城,她不用遠嫁那麼遙遠的蒙古,我自然也是為她高興的。
我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一直看著她慢慢成長,她能夠過得好,自然是我最期盼的事。
而也在這次南巡之時,我認識了那個細語盈盈、風儀致致、才華橫溢的女子,她有個溫柔的名字,叫做沈宛。
即使我對她是因為她的才華與我相契合,即使我並沒有喜愛雲惠那般喜歡她,然後正如純禧公主曾與我說過的一般,你死了,我還是要活下去,娶妻生子,慢慢前行,這就是現實。
二十七年,阿瑪因為結黨一事被貶謫,我卻並沒有因此而受到影響,于是和阿瑪之間緩和的關系再次緊繃,他仍然不肯放棄扶持大阿哥的想法,甚至不斷地慫恿我的加入。
他整日想著如何將索相也給拉下水,我卻無奈而笑。
不錯,索相確實也逃不過結黨營私,只是太子殿下對他卻從來都是疏離的,阿瑪卻和大阿哥交往過密,甚至威脅皇權,皇上又豈能容忍?
只怕我如今還在任上,也是看了太子和她的面子上吧?
我反駁了阿瑪的話,卻得到了皇上的滿意,她也托了太子殿下安慰我,我心里一松,暗自嘆息。
我依然故我地每日仔細當差,也偶爾听著她的消息,她如何護著太子、如何護著四阿哥,我也只是暗自欣慰著她漸漸長大了,只是我也從未想過,他們會走上一條滿是迷霧的路途。
六月,我原本的期盼卻打了折扣,那一日,消息從慈寧宮傳來,皇上听了面色極為平靜,甚至那深邃的目光都沒有改變,可是我卻知道,他這是怒極了。
徹查之後的結果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身子傷了,往後大概是不能生育了,我很著急,小心地探了皇上的口風,他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慢慢說道︰「班第是個好的,再說還有朕呢。」
我一下子放下心來。
只是從此,她再也不愛出門了,我也有許久沒有再瞧過她。
而我寧願不瞧見她,也不願在那樣的情況下見著她,她被科爾沁退婚,並傳出了「克夫」之名,看著陽光下她有些蒼白的臉,我張了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我自恃博覽群書、才學過人,然而這一刻,什麼話都顯得那麼蒼白而無力,我目送著她倔強而挺直的背影慢慢遠去,心頭一陣泛疼。
經歷了富達禮的事情之後,她的克夫之名被坐實了,皇上每每提起也會嘆息,而太子卻一直沉默,墨色的眼楮里含著我看不懂的情緒,直到那一天,張英大人帶著他的次子張廷玉來乾清宮請罪,我腦中才隱約地閃過一個念頭,只是很快就被我拋諸腦後。
張廷玉那孩子居然獨自一人跑到她莊子上求娶,皇上自是好氣又好笑,只是面對張廷玉的請罪和請求賜婚,皇上再次讓所有人都明白了他對她的寵愛有多深,他並沒有立刻答應,反而說讓她做主。
讓她做主,自來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況是在皇家,可是皇上居然開了口,給了她這麼大的一個權力。
而且為了避免她的胡思亂想,皇上居然特意去了一趟慈寧宮,請太皇太後代為詢問。
我驚愕之余,也徹底地放下心來,欣慰而笑,然後回頭之間,便瞧見太子盯著張廷玉背影的目光,陰鷙而冰冷,我心頭微微一顫,然後再去瞧,那雙墨色濃郁的眸子又變成了平日里的清澈和純淨。
我眨了眨眼,然後默默地垂下頭去。
暗自笑自己的敏感多事,再說即便那是真的又如何,太子和張廷玉的不合,前朝後宮還有誰不知道?
可是我卻不能否認,我從來都看不明白那個年輕甚至可以說是年幼的大清儲君的想法,我只知道,那一天,皇上沉思的時間比往日要多的多,只是整個人看上去那麼溫暖。
隨即第二天,大清的儲君出京了,隨行的還有她。
沒多久,有人暗中遞了信給我,我疑惑地打開,一眼便看見落款處的印鑒「皇太子寶」,我心頭一跳,忍不住輕輕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認真地看著書信。
江南鹽商周家是大阿哥的人,或者應該說,是阿瑪的人,太子告訴我,皇上這次是下定決心要動那周家了,所以讓我提醒阿瑪,不要去保那周家,不然後果難測。
我將書信湊近了燭火,看著火舌將那薄薄的紙張吞沒,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現起她那張明媚的笑臉,是她吧……
我委婉地告訴阿瑪這個消息,阿瑪以為我從皇上那里得知,所以深信不疑,很快,周家被抄家,然後流放,而我此時,卻在隨駕南巡回京的路上。
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四阿哥居然半途離開了,而且還不是回京,不過這也不是我能管的不是嗎?只是沒多久,更奇怪的事情來了,回京後的四阿哥居然跟皇上建議,巡幸塞外的時候召她伴駕,皇上思索了一會兒應了。
我想了想,能見著她也是好事,所以也並未往深處思慮。
只是在熱河見著她的時候,她明顯很不好,臉色有些蒼白,我只當她路途勞累,而且也有四阿哥在旁照顧著她,我也並未多想。
我從來都不知道,那個時候那幾個孩子之間,早已到了什麼程度,他們掩飾的那麼好,好到連皇上都從來沒有發現。
皇上親政噶爾丹,太子殿下立下了大功,我也是第一次見著皇上笑得那麼開心,隨即沒多久太子又離京了,只是這次沒有帶上她,因為她自請到蒙古黃河流域去治水。
我知道她想用什麼樣的法子,我只瞧見皇上看著她的折子思考了很久,然後輕輕嘆了口氣,最後提起朱筆批注。
她也接著離開了京城,一去四年,和太子殿下一樣,四年都沒有回來一次。
皇上命人用兩個紫檀木的匣子,分別將他們二人的信件都仔細放好,我也時常看見他盯著多寶格上那兩個靠在一起的匣子發怔,而每年皇上萬壽的時候,大概也是他最高興的時候,因為這時候那兩個孩子的禮都特別重,也很是別出心裁,總是能逗的皇上輕松一笑。
看著皇上滿眼愉悅地擺弄著那些千里迢迢送進皇宮的小物件,我也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
三十三年,太皇太後薨逝,皇上很是悲痛,卻也越發沉靜,時常整日都不說話,我站在一邊,看著那個只比我大一歲的帝王,沉默無言,他是帝王,可是他也是個人,自八歲起,江山百姓全都壓在他的身上,他做的好別人稱他為明君,可是又有誰能體會到他心底的悲傷和疲倦?
半月之後,她回來了,沒有先來見皇上,卻是先去了慈寧宮,然後暈倒在靈堂,我站在皇上身邊,听著李總管的輕聲稟報,心底有些為她擔憂,皇上卻只是沉默著擺擺手,讓我和李總管都退下。
我站在門外候著,和煦的風吹拂過來,我卻猛然間有點恍惚的不真實的感覺。
天色漸暗,她一身素衣自遠處走來,突然讓我又想起了雲惠,我正有些懵然,她已經推了門進去,許久許久,才又出來,神色也很是黯然。
又過半月,太子也自台灣趕回來。
太子自殿內退出來之後沒多久,三公主突然跑過來求見皇上。
我自來不是太喜歡這個公主,行事乖張、刁蠻無禮的惡名京城誰人不曉,更不必說我在熱河還親眼瞧過她與純禧的沖突。
我攔著她讓人通報,她掙月兌不得,便大聲叫喊,說慈寧宮出事了。
皇上立刻就出現了,然後帶人匆匆地趕過去,我雖身為侍衛,然而沒有允許是不能在後宮行走的,皇上也並未點我隨行,我便守在乾清宮等候。
我不知道慈寧宮發生什麼事,我只知道,這些日子,她都是時常待在慈寧宮的。
皇上回來的時候神色喜怒不顯,看似面色如常,我小心地瞧了瞧,也悄悄地向隨去的小公公探听,只說太子和長公主祭奠太皇太後,並未出什麼事,我這才漸漸放下心來。
可是我放心的太早了,我想我這一生大概都不會忘記那一天了,他們姐弟帶著一個孩子匆匆地進了昭仁殿,我卻還有些沒反應過來,那個孩子,那個孩子,他的面容與太子那麼相似,可是太子還沒有大婚啊,而且為什麼,她會和他們走在一起?
一個念頭不可遏制地自我內心升起,我有些惶恐驚慌地想要將這個念頭壓下去,可是它卻如瘋長的野草,在瞬間佔據了我所有的思緒,我只感覺我的心都快要跳出喉嚨,然後殿內傳來重物倒地的聲音,伴隨著「 里啪啦」的散落聲,沒一會,兩人又出來了,只是那個孩子似乎已經暈倒在她的懷里,我看見她身上被蹭到的大片墨跡,還有血跡。
她們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沒多久,毓慶宮那邊有小公公抬著一堆書冊過來,也帶來了消息,太子帶著長公主出宮了。
殿內的皇上一聲未發,書冊抬進去,然後昭仁殿的燈火一夜未熄。
卯時,我正要下值,皇上卻開了門走出來,我看見他眉眼之間的淡淡倦色,他的目光看向遠處,凝重而嚴肅。
第二日,我便听說宮中打殺了一批奴才,我默然無語。
一個月之後,皇上突然下旨,將長公主的生母恭親王側福晉賜死,我看見恭親王從昭仁殿里出來,慢慢地遠去。
不過幾日,皇上又有旨意,封石文炳大人的長女為郡主,並指給太子為妻,這條旨意一出,朝中上下一片軒然大波,偏偏皇上和石大人也都是諱莫如深的模樣。
阿瑪也在府中焦慮地猜測,還大罵石文炳的好運氣,我卻默然無語。
我知道石文炳的女兒大概就是她了,可是我不明白皇上為什麼會同意,這可是亂了倫常的啊,還是說,其實她根本就不是恭親王的血脈?
是了,我突然想起之前皇上突然對恭親王庶福晉出手,難道真的是這樣?
可是孩子都那麼大了……
我有些不明白,可是也很無奈,這些,其實我都不需要明白的不是嗎?我想起前兩日又收到的太子的傳信,讓我設法阻止阿瑪的人去台灣那邊,思緒在腦海里翻騰,我輕輕一笑。
自從那次揚州周家的事情之後,我偶爾就會收到這樣的傳信,我雖然也知道按著上面的吩咐去做固然會因此降低了大阿哥的勢力,可是在阿瑪已經遭到貶謫的情況下,也只有這樣做才能保全我的家族不是嗎?
我說服了阿瑪,將伸出的手撤了回來,很快,我便擢升為翰林院掌院學士,雖然自武官轉為了文官,卻是從三品升為了從二品,我知道,這都是因為我的識相,皇上給予的賞賜。
沒多久,那個孩子卻再次進京了,我自然知道是奉了聖諭,只是轉念一想,皇上的意思恐怕是借此讓太子和她回來吧,只是沒想到竟然只有一個幾歲的孩子回京。
只是這個孩子也實在是聰敏而又乖巧,面容與太子相似也就罷了,一舉一動無不如同當年的太子一樣,謙和有禮,貴氣儼然,鳳儀內蘊,而和皇上相處起來,卻倒更像是她在跟前,活潑有禮,卻並不拘束,很是放松,我看的出來,皇上很高興,听說他還沒大名,當即就賜了名字,緊跟著便派人去宗人府上了玉牒。
那個孩子出來的時候,視線掃過來,然後突然微微一笑,烏色墨瞳熠熠生輝,「這是容若阿牟其(伯伯)嗎,阿瑪和額娘讓佷兒代為問好。」
我一怔,然後微笑著回話,他也有禮地回話,話語之間帶著些微的親昵,我想,這也就夠了。
三十四年的南巡,我因為阿瑪生病而並未隨駕,所以也錯過了和她見面的機會,鑾駕回京之後,我听見朝中上下都在議論太子的失寵,據說是跪了兩個時辰皇上都沒見他,我看著皇上偶爾對著那兩個匣子失神,便知道那說法根本不是事實。
我偶然有一次提起太子殿下,然後皇上賭氣般地輕哼了一聲,我突然有些好笑,皇上怕是面子上過不去所以不見太子吧,誰讓當初只讓弘曦阿哥回京,那兩人卻一個都沒跟著回來,只是沒想到皇上那一賭氣,怕是弄巧成拙了,太子和她自南巡之後,一走就是四年,皇上看著那兩個匣子失神的次數也漸漸多了起來。
只是我明白這些,也是因為皇上對我的親近我才得以知道,而旁的人卻根本無法探其根本,就像大阿哥和三阿哥,兩人隨著年歲的增長,之間的斗爭也越發激烈,包括他們身後聚集的勢力,也開始漸漸鮮明,而皇上卻在冷眼旁觀。
我無法批駁他這樣的做法,雖然那是他的兒子,可是他們如此結黨聚勢、威迫皇權,又如何能讓皇上容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勸著阿瑪慢慢地收手。
阿瑪自被貶謫之後就一直不如意,如今漸漸老邁,又加上我听從太子的建議,透徹分析,他漸漸也停歇了心思,慢慢地從大阿哥一黨中撤離了出來,大阿哥在親自上門勸說無果之後,直接將阿瑪拋開,接收了阿瑪手上的勢力。
阿瑪很是失落,我卻輕輕地松了一口氣。
我想大概我永遠都會記得,那句鐵畫銀鉤、筆鋒凌厲的話語︰一直忠于皇座上的那個人,皇權不滅,那拉氏便永不會倒。
三十八年,皇上在去熱河的途中染上時疫,弘曦阿哥自請侍疾,隨即太子和她也趕了回來,只是我知道的時候她們已經進去了,而不久之後,皇上痊愈,她們也已經無聲無息地離開了,甚至連幾個阿哥都沒有見。
我卻分明感覺到了皇上心情的愉悅。
只是她們這一走,就是十年,一直到四十八年皇太後去世才趕回來,我依舊沒能見著她們,只是听聞了他們回來的消息,只說成日都留在乾清宮,而皇上那幾日也不常召見外臣。
過年的時候我也沒見著他們,只是年後皇上又下了聖旨,讓太子去駐守鴨綠江,朝中上下紛紛為此感到疑惑,要知道自從前些年太子帶兵將倭國橫掃之後,朝鮮藩國年年進貢,雖然這些年似乎有點小動作,可是明顯還是畏懼于我大清的。
五十年正月,皇上下詔,通曉中外,藩國朝鮮正式劃入大清版圖,我突然就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也許她那克夫的名頭是真的,她的福氣濃厚,怕也只有大清儲君這樣的龍子龍孫才能壓制的住吧,而且這麼多年,太子也一直把她帶在身邊,皇上也時常與我說些關于他們的消息,我也能听出來,他們很是幸福。
如此,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眼前似乎浮現出那一日,陽光之下、墨香之中,她抬頭朝我明艷一笑,我突然就微微笑了起來。
直到前些日子,她們再次回京,然後她回到了瓜爾佳府認祖歸宗,然後和太子大婚,我站在百官之中,听著他們的竊竊私語。
「太子妃怎麼和長公主那麼像?」
「別胡說,長公主都多大了,怎麼可能還這麼年輕?」
「可是太子也很年輕啊。」
「說的也是,但是長公主和太子是姐弟啊……」
「所以那怎麼可能是長公主,怕是因為太子殿下從小受長公主照顧,所以才找個長的像的……」
我暗暗笑了起來,眼角卻突然有亮光閃過,我側了側頭,猛然間發現旁邊張家那次子張廷玉不知何時竟流下淚來,似乎是感覺到我的目光,他看了我一眼,然後慢慢地低下頭去,只見一滴滴淚水迅速地落了下去。
儀式結束後,我見他一直怔怔的,思慮再三還是覺得跟在他後頭,免得出了什麼事,只是出了宮門的時候,他竟又意外地遇見了四阿哥。
對于四阿哥我自來是不願靠近的,這個阿哥性子實在太冷,被那冷冰冰的目光一瞧,換誰都能打了個寒顫,只是我卻沒料到,張廷玉與他遇見,竟然結伴同行,我悄悄地跟在他們後頭,發現他們居然跑到飯館去喝酒。
我怔怔地看著一言不發兀自灌著酒的兩個人,看著他們眼角閃爍的亮光,前塵往事呼嘯而至,往日里很多不明白不在意的事情這一刻全都如此的清晰。
太子對她的關切、四阿哥對他的依賴、還有張廷玉的求娶。很多很多。
我小心地退了出來,回府靜坐,然後突然笑了起來,這一刻我不知道是該驕傲還是好笑,那個我一直當做女兒的姑娘,居然讓這麼多人傾心,我想起那兩個從來都是貴氣的男子,突然就生出了一些炫耀之心。
雲惠,你說若是咱們的女兒,是不是也會惹得無數英雄竟折腰?
今日我正要出乾清門,瞧見她正進了景運門,她瞧見我,遠遠地朝我燦爛一笑,我朝她點頭,心底卻翻騰著不知名的情緒。
雲惠,雲惠,若是咱們的女兒還在……
大婚之後,他們一家三口都住在毓慶宮,皇上一直將太子帶在身邊,手把手地教著他各種政事,我也時常便宣召過去,我看著那個在外那麼多年的太子,以極為可怕的速度接受了這一切。
然後早已不再年輕的大阿哥和三阿哥卻一直沒有消停,這些日子以來卻一直小動作不斷皇上和他卻全都沒有理會。
我私下問著皇上,為什麼沒有舉動,皇上含笑著說道︰「他們那一輩的事,朕就不插手了,朕老了,不想煩那麼多了。」
我有些怔怔地,然後突然就發現,不服老也不行了,是的,我們都老了。
他們那一輩的事,我們就不必再勞心勞力了。
沒兩日,我向皇上請辭,皇上笑著允了,隨即大哥的兒子和我的次子都被往上升了一級,我看著孩子意氣奮發的臉,突然微微一笑。
六十三年的冬天,我醒來不久,突然就覺得渾身都很倦怠,意識也有些朦朧,我听著宛兒焦急地呼喚著我,我想應一聲,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模模糊糊中听見嘈雜的聲音,然後有一個清脆的聲音道︰「都散開一些。」
隨即身上輕輕一麻,我頓時覺得頭腦清醒了許多,我動了動眼皮,睜開眼來,然後見看見皇上的臉,我有些不敢相信地張嘴輕喚︰「皇上--」
我的聲音很低,可是他卻分明听見了,他朝我點了點頭,眼中含著一絲悲涼,「容若,是朕。」
我笑了起來,然後目光一移,便瞧見了站在皇上身邊的太子和她,我笑了起來,動了動嘴,想要說些什麼,可是最後出口的卻是︰「我想用些粥--」
早已不在年輕的宛兒抹了抹臉,然後失態地自個兒跑去煮,我含笑著看著,然後又看向皇上,我想說皇上,謝謝你,可是卻怎麼也說不出來了。
聲音被堵在喉嚨里,無論我怎麼費力都吐不出來,我剛剛清明的意識又開始模糊了起來,我努力地眨眨眼,想要撐開眼楮。
一只微涼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腕,又說了什麼,我卻什麼也听不見了,我只看見,宛兒愣在門口的身影,然後飛快地向我沖過來,我微微一笑,然後放松了心神,陷入了黑暗當中。
宛兒,對不起。
雲惠,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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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夜太靜,攔不住回憶的心,于是淚,每個夜里如繁星——徐志摩。
無語了,都完結了還大封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