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臨淵肯說這些,足可見他的確是對無邪另眼相待,否則以他這早已拋卻世俗,只沉浸于自由自在毫無拘束的風月山河中的人,那些個與權柄有關的爾虞我詐之事,實在不值得他費心的,若非無邪相問,他對這些事恐怕更是不屑一顧,連提也不提。
如今秦燕歸回去,自然是凶多吉少,秦川想逼秦燕歸反,便絕對不會放過如此上乘的機會,建帝本就忌憚秦燕歸,如今因為她,秦燕歸有心謀反的動機似乎更明顯了,建帝必將認定秦燕歸早有謀反之心,覬覦帝王劍,只可惜她無邪沒那個命,「死」得太早了,秦燕歸的算盤才落了空,秦川此舉妙啊,秦燕歸若不反,憑建帝此次的疑心,他只怕要凶多吉少,秦燕歸若是被逼得反了,那于他秦川更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你也無需擔心。」秦臨淵神情豁達,他看了眼無邪,見她的臉色越發難看,不禁笑了出來︰「這般擔心老三的,你恐怕還是第一個。」
也是,秦燕歸是什麼人?他這樣城府極深的人,又怎會輕易落了下風?秦川想逼他反,可秦燕歸比任何人都沉得住氣,他又怎麼會肯反?秦臨淵此話已經說得很委婉了,只怕是在笑話她「皇帝不急,急死太監」,他秦燕歸,可未必需要她這番惱怒擔心。
饒是如此,無邪的臉色也不曾和緩些,始終陰沉沉地。
秦臨淵大概早知與無邪說不通這些,但還是道︰「權當為兄多管閑事,為兄只問一句,你是不舍那榮華富貴,還是不舍那地方的人?」
無邪一怔,秦臨淵雖不拘小節,不屑俗事,可他看人的眼楮卻是那樣透徹,這世間的人,再沒有誰的心境誰的眼神能比他還透徹曠遠的,被她這麼一問,無邪那陰沉的心情倒是被岔了道,面頰一紅,答不上話來。
無邪這反應,甚是討人歡喜,秦臨淵哈哈大笑,對于這個答案亦是絲毫不意外︰「既是如此,看來為兄是勸不動你了,他要送你這份大禮,是他難得有這一念惻隱之心,願意疼惜你,你不肯領情,那便是自作孽,與人無憂。無邪,饒是如此,為兄還是盡人事,再勸你一句,既然他肯將你撇除在那地方之外,你又何苦再往里跳?你終究是女子,爭權奪勢,那是男人的事。」
看無邪表情固執,秦臨淵終究是輕嘆了口氣︰「孺子不可教也。」
無邪垂下眼簾,面有愧色,好似真的已將秦臨淵視若父兄︰「是無邪駑鈍不化,令臨淵兄失望了。」
秦臨淵也不惱,任由外頭那兩頭青鹿蹬蹬蹬地拉著馬車跑,這世間,頑固不化的又何止無邪一人,那兩頭青鹿不也正是如此?高山流水自由自在的日子不過,偏偏要耍起賴皮來,貪食他的酒,賴著不走,他也只好給了它們韁繩,這兩個沒出息的鹿,竟然也樂顛顛地往里面鑽,任他驅使,他這驅使的人都替它們惋惜,那兩頭呆鹿自己卻歡喜得很,真是蠢鹿。
「也談不上失望。」秦臨淵擺了擺手︰「人各有志,這世間,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大有人在,不瞞你說,看到你,倒是令為兄想到了昔日的自己,也是這般固執駑鈍之人,冥頑不化,總是想不開拋不開那些煩人心的俗事,今日我便也不再勸你,他日若是有緣,我自是還會問你,可否頓悟了,可否願意拋下權柄,同為兄過些肆意瀟灑的日子去。」
秦臨淵此番話,算是在安慰無邪了,她不領他的好意,任誰的脾氣再好,也會拂袖而去,道不同不相為謀,秦臨淵就是秦臨淵,心境比任何人都要再寬廣一些,並未就此棄了無邪而去。
「多謝臨淵兄。」無邪真心誠意道這一句「多謝」,猶如鐘子期終遇知音,這世間緣分之事,如此難得。
秦臨淵依舊安坐著,他抬起眼來微微一笑,隨手攏了攏自己的外衫,此刻正是陽光最盛的時刻,從那灰布簾子之外滲進的陽光,令他那滿頭瀟灑不羈的白發,仿佛要度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昔日他尚且一夜白了頭,方才大徹大悟,又怎能指望無邪能夠在自己幾句言語相勸間,便能舍棄了自己一直所堅持的?
于是秦臨淵便散漫一笑,端的是比天上神祗還要逍遙上幾分︰「雖是勸不動你,但為兄亦不能就這麼看著你回去冒險,總要贈你幾句良方,也可助你化險為夷……」
無邪對于他的這番心意是十分驚訝的,以秦臨淵的性子,斷不會令自己再卷入那他最厭惡的地方的,秦川和秦燕歸相爭,更是一件與他無關的事,且不說這權柄紛爭早已不是他所關心的事,若論親疏,他二人也都是秦臨淵的手足,並無遠近之別,誰輸誰贏,秦臨淵根本不會插手,也沒有那個興致去關心,
他這樣瀟灑豁達的人,與他談論這些,簡直是褻瀆了他,而今他卻肯與她說這些,實在是看在她的面子之上,否則他也斷不會為難自己,與無邪說這番話。
無邪私心里對秦臨淵是極為感激與敬重的,不單單是因為他的心境與性子,更是因為他待自己亦師亦友的恩德。
秦臨淵給她的這幾句良方,的確是談笑間,智謀無雙,與他論陰謀智計,既是折辱了他,亦是褻瀆了他,他雖不屑,可若真要論起來,心計謀略,秦臨淵卻是不輸任何一人的,他只是不屑為之罷了。
莫忘了,如今這瀟灑不羈的秦臨淵,昔日可也是個城府無雙,唯一一個令建帝真心疼愛,欲傳以江山社稷之人。
知無邪有愧,秦臨淵朗聲大笑,眉眼間,俱是笑意︰「你不必這般看我,為兄雖為你獻計,但到底還是存了份私心的,望你也體諒為兄,並不希望令大局因我傾倒任何一方的心思,不能再助你太多,只能予你此等令一切恢復制衡之計。」
「多謝。」無邪輕輕一笑,知他肯做到這份上,已是不易,自然不會再貪心,奢求太多,此番她唯一憂心的,便是可否能在自己這「小靖王」真的被下葬之前,趕回京城。
秦燕歸晃晃悠悠地起身,白發紅袍,皆染了酒香,那神情和那姿態,似仙人要起身,羽化歸去︰「你無需憂心這等小事,那兩頭蠢鹿,自會帶你回京。」
無邪知道他要走了,忙問道︰「臨淵兄要走了?」
秦臨淵听了,哈哈大笑︰「為兄此行,本是要去京城悼念我那死去的故友,如今看來,卻是沒有去的必要了。」
也是,他肯為她出謀劃策,已是天下之難得,自然不會再與這些事糾纏太多,無邪也只好拱手道謝,不與他矯情。
秦臨淵跳下車前,似乎是又想到了什麼,頓下動作來,回頭看了無邪一眼,然後一手扶著門沿,一手自自己的衣襟中掏出了一個錦囊來,那錦囊與秦臨淵一般風範,只簡簡單單一塊綢布縫制成了錦囊的模樣,而上面,再無那些多余的繁紋裝飾,他將錦囊隨手一丟,扔給無邪︰「為兄既與你見面,自然不能空著手,此物贈你,他日想必你會用得著。」
無邪接過了錦囊,他沒有告訴她,那錦囊里是什麼,也沒有告訴她何時能用,何時能打開一看究竟,無邪也沒有問。
秦臨淵攏袖而立,長身站于馬車外的橫轅上,作勢要就這麼跳下去,任憑那馬車飛馳,路上的大風卷起他的白發紅袍,衣袂翻飛,與無邪相約了改日再與她喝酒,只是那「改日」,他亦只與真正的無邪喝,說罷,便瀟瀟灑灑,如乘風歸去一般,把車留給了她,自己則揚長躍下了馬車。
無邪忙把頭探出車外,欲與秦臨淵道別,卻見他揚長而去,只背對著他,衣袂翻飛,林風獵獵,往相反的方向,乘興而去了,似是知道無邪正將腦袋探出來與他作別,秦臨淵沒有回頭,只懶洋洋地抬起了一只手,與無邪揮了揮,便喝著酒,吟著歌,瀟灑離去,那嘴里唱著的,似是逍遙游,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那兩頭「蠢鹿」,知秦臨淵走了仍不自知,依舊傻乎乎地繼續趕路。
無邪收回了身,坐了下來,但見車內有一包裹,似是秦臨淵留下的,打開一看,才知正是一套她可穿的男兒裝,無邪心中不禁失笑,此秦臨淵,已是出神入化,料事如神,都可以當神仙了。
……
回到卞京之時,無邪才發覺,這短短的十幾日,卞京好像換了天一般,氣氛變得沉悶壓抑得很,城中雖看似一如尋常,可戒備卻森嚴了許多,就是她入城時,都經歷了一番盤查,那些守城官見了她,各個如同見鬼了一般,但卻礙于無邪身份,並不敢阻攔,滿月復疑問,也對她放了行,只怕是立即要向上通稟去了。
回到王府,果真如秦臨淵所言,靖王府掛著白綢,一片肅穆,辦的正是她的喪事,無邪苦笑,不想這今生今世,竟還有幸得以見識到自己的靈位棺柩。
無邪正欲進去,卻見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從她的王府中走出,正是一身素衣的軒轅雲染,大概是因她的緣故,素來喜歡艷麗華色的雲染,難得地穿了一身素縞,盡的,是她倆之間的情誼。此時一見雲染,只覺得她形容憔悴,整個人都瘦了一圈,下巴尖肖,眼窩也有些凹陷,分明是歷經了大悲之人,她的左右,並無侍候的宮人,看來這太子妃,又是私自出宮,為她守喪來了,無邪心中有些動容,這單純直率又飛揚跋扈的女子,到底是真心為她哀慟的。
思量之間,無邪還是迎了上去,雲染因心中難過,又身子憔悴,就連走路都是低著頭的,十分無精打采,見自己的路被攔了,竟也沒有發作她太子妃的威儀,只側了側身,要自旁邊走過,不料那人還是擋在了她的面前,雲染這才有了些反應,抬起頭來,張口要訓斥的話已經吐到了喉嚨口,此刻又生生卡住了,呆怔地瞪大了眼楮,盯著無邪,然後終于是臉色一白,嚇暈了過去。
無邪無奈,嘆了口氣,忙接住了暈眩過去的軒轅雲染,攬著她回了府。
待雲染再次醒來之時,人已是躺在了床榻上,身上蓋著被子,而無邪也正坐在她榻前的椅子上,軒轅雲染面色一驚,便要再暈,那椅子上的人沒開口,倒是不知何時已經站在無邪身後的容兮垂下了眼簾,低聲道︰「太子妃不必惶恐,您見到的,確是王爺無疑。」
雲染當然知道她就是無邪!就是因為知道,才被嚇暈過去的!
但此刻說話的是容兮,容兮是無邪身邊的人,她的話,雲染還是信的,此番這話里的意思是……無邪沒死?
反應過來的軒轅雲染一陣又悲又喜,愣愣地看著無邪,倒是沒有再暈過去,只是眼眶迅速地紅了,這北齊的女兒,突然就哇哇大哭了起來,像個孩童一般,蹭地一下跳起來,差點把無邪也撲倒在了地上,毫無設防之心地抱住無邪一頓大哭,更無「男女之防」的念頭,無邪無奈,也只能任她抱著哭,所幸這門是關著的,這里又只有容兮一人在場,否則讓人見了,她這小靖王的名聲本來就不好,還要再擔上一個與自己皇佷的太子妃有染的罪名,那可真是冤枉了。
待雲染哭夠了,這才抽抽嗒嗒,錘著無邪一陣打,無邪本就帶著內傷,禁不起她這一番折騰,不禁悶哼了一聲,將雲染嚇了一跳,趕忙停下手來,小心翼翼地看著無邪︰「無邪,你真……沒事?真的還活著?」
「我無事。」無邪搖了搖頭,淡淡笑道。
雲染听了她親口這麼說,到底是放下了心來,隨即眼眶又是一紅,面容更加憔悴︰「我們都以為你死了,我真的很難過,這麼大一個卞國,除了太子哥哥他們,我便就只有無邪你一個朋友了,你若真死了,我傷心得要死,遲早也是要短命的。」
無邪無奈地嘆了口氣,照雲染這麼煽情下去,只怕要沒完沒了,好在雲染點到即止,無需無邪發問,便自己轉了話頭︰「那日是我魯莽了,我知道你都是為了我才去涉險的,後來太子哥哥來了,讓人把整個地底下都挖了下去,可就是找不到你,我和太子哥哥都不信,就讓人繼續挖,掘地三尺也要將你找出來,旁人都勸太子哥哥,那是老祖宗的陵墓,挖祖宗的墓,只怕要受世人唾罰,但太子哥哥不听,還怒殺了那勸諫的人,只讓人挖,繼續挖,挖到你為止,可最後我們將整個王陵都挖了個底朝天,還是不見你,太子哥哥當即白了臉,我也難過得暈了過去。後來我才知道,太子哥哥對父皇說,你已經死了,太子哥哥也因沖動魯莽,大逆不道之罪,被父皇罰了板子,幽閉思過,太子哥哥沒有怪我,可我知道……」
軒轅雲染神色黯然,沒有再說下去,害得無邪涉險,她本就內疚,太子雖不曾說些什麼,但軒轅雲染知道,太子心中,豈能對她無怨?彼時她見那樣溫潤如玉的太子沉了臉,那樣暴戾,那樣殺人不眨眼,只命令人挖,一直挖下去,軒轅雲染便知,無邪的死,太子是真難過。
無邪頓了頓,但終究是什麼也沒說,只問道︰「宣王他如何?」
說到宣王,軒轅雲染不禁面色一白,神色更加黯然︰「三哥他……」
她怎麼也想不到,會有這樣一天,昔日她沖動,要去找那帝王劍,就是不希望自己最喜歡的無邪和太子哥哥有朝一日會為了權勢為敵,可她沒有想到,自己會讓事情變得這樣糟糕
……是她害了無邪,是她害了三哥,如今太子哥哥被關了幽閉,三哥卻是被建帝疑心謀反的……
無論是太子哥哥也好,三哥也好,她從來不希望,他們其中任何一人會出事,會為敵,她求太子哥哥救救三哥,可是太子哥哥只微笑著看著她,她從未見過那樣的太子哥哥,太子哥哥的眼底都是冷的,如冰霜一般寒冷,即便他正對著她微笑,說話的聲音也還是那樣溫柔,但軒轅雲染就是知道,太子哥哥冷漠得,就好似變了一個人一般,就好比那日毫不眨眼地就抽劍斬殺了那個一直勸諫他不讓他挖帝王陵的人一樣。
雲染說著,便覺察有些暈眩,險些連坐都坐不穩,無邪忙探出了一只手,扶住了她,雲染滿眼茫然地看了無邪一眼,不知自己是怎麼了,只見無邪對她微微一笑,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溫柔︰「雲染,你不要怕,你只是氣血太虛,身子憔悴了些,懷有身孕,不可這樣待自己。」
懷有……身孕?
雲染下意識地去看容兮,見容兮點頭,這才信了,自己是真懷有身孕了,不禁有些更加恍惚,不知是發生了何事。
「雲染。」無邪眼神微閃,但還是靜靜地看著雲染,那眸光沉靜,有種無端端讓人安靜下來的力量,也不知她在雲染耳邊說了些什麼,雲染不可思議地看著她,神情猶豫,掙扎,最後還是小心翼翼地看著無邪,問道︰「真的?」
無邪點了點頭,算作回答。
軒轅雲染仍是謹慎,可眸光卻有些動搖了︰「你能保證,太子哥哥不會有事?」
無邪點頭,雲染便又道︰「你發誓,永遠不會為了皇權,和太子哥哥為敵。」
無邪仍舊點頭,繞是如此,雲染還是面色猶豫,好半晌,才輕輕嘆了口氣,跟著點了點頭︰「好,無邪,我信你,若是三哥和太子哥哥都能無事,就算太子哥哥怪我,我也願意幫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