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劫獄之人
晏無極輕輕地彎起了唇角,箭羽仍然沒在身上,他的身子太虛弱了,無邪先前根本不敢輕舉妄動,只能任由那利箭停留在他身上,此刻他的臉色異常的蒼白,听到朝他而來的腳步聲,一直如同睡著了一般的晏無極,終于有了動靜,他的眼簾顫了顫,艱難而又緩慢地睜開了眼楮,露出了那雙空洞,卻平靜如水的灰色瞳仁,靜靜地看著上方,盡管他什麼也看不見,卻好像已經知道,站在他的軀體旁,正居高臨下,冷漠地看著他的人,是秦燕歸。舒駑襻
秦燕歸只是淡漠地將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神情冷漠,一句話也沒說,晏無極微微一愣,然後一如既往,溫柔地笑了,他說話有些艱難,可是神情卻異常寧靜與祥和,眉眼彎起,溫潤如玉︰「那孩子呢?」
他問起無邪,秦燕歸微微蹙眉,眼底依舊是一片冷漠,沒有回答他。
晏無極頓了頓,那張蒼白的少年一般的面容,靜靜含笑,盡管秦燕歸不答,他還是依舊問道︰「她受傷了嗎?」
仍舊沒有得到秦燕歸回答的晏無極,沉默了,好半晌,終于帶著倦意地輕輕一嘆︰「你們啊,太像了……」
無論是哪一方面,都太像了,秦燕歸和她,一樣的殘酷,對自己,一樣地狠,如今的無邪,是真的越來越像他了,秦燕歸是個冷漠無情的魔鬼,終于也要將無邪教導成為了像自己一樣鐵石心腸的人,但這些都不重要,她和他,最像的地方……他們都太寂寞了,習慣了寂寞,他們對于溫暖的東西,是既無措,又小心翼翼,充滿了刺,靠得越近,扎得越疼。這樣的人,或許不善于言表,感情這種東西,于他們而言,是奢侈的,可他們能給與別人的,或許就是這種笨拙與橫沖直撞,最終都會遍體鱗傷,依舊赴湯蹈火。
終于,秦燕歸的眼中有什麼東西迅速地一閃而過,隨即便又永無止境地深沉了下去,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晏無極,眼底卻再無半分溫度,看著這個奄奄一息狼狽不堪的晏家家主,秦燕歸驀然嗤笑了一聲,只余無盡的諷刺︰「你的目的達到了。」
難道誘導那個孩子,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不是他嗎?在他秦燕歸幾乎要放棄了她,只想要好好將這孩子守護好,哪怕將她一輩子囚禁在宣王府也好,抑或是讓她永遠地消失在自己面前,永遠地遠離這個冷血無情的皇家,他或許不能給她太多,可至少能讓她平凡老去,長命百歲,晏無極卻在這時候,將那孩子推到了他的對立面,推到了這紛爭里,呵,他的目的達到了。
晏無極沒有反駁,像是默認了一般,他知道,此刻秦燕歸對他,滿是敵意,微微輕嘆,晏無極不再徒勞地睜著那雙空洞又灰蒙蒙的眼楮,他緩緩地闔上了眼簾,蒼白消瘦的臉上,黯淡無光,就連那僅余的神采,也隨著他闔上眼簾,而漸漸地散淡了下去。
這個少年,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可他的氣質卻還能這麼溫柔,像是一汪清泉,緩緩流淌,年年歲歲,波瀾不驚。
他不再嘆息,只靜靜微笑︰「我知道了,眼下我只余殘破不堪的軀體一個,你若覺得不解氣,在我死後,任由你千刀萬剮吧。」
以秦燕歸的性子,他置人于死地從來是眼也不眨的,此刻他晏無極只剩下一口氣還在那,就連身子都已經冰冷了,他要殺他,只需要動動手指頭。
出乎晏無極預料的是,秦燕歸竟沒有動手,這張失去血色的少年的面孔,露出了一陣茫然,在這寂靜得讓人窒息的壓抑氣氛里,秦燕歸低沉又嘲諷至極的嗓音如玉石墜入了冰冷的地面,一下一下地,像是在敲擊人的心頭︰「兩日後,搭台祭天,那才是你該有的死法。現在,別死了。」
說罷,秦燕歸便已離去了,一步也沒有停下,隨著他的走遠,整個大殿的溫度,似乎仍舊降溫了下去,即便他已經離開這座宮殿了,那種壓迫得讓人喘不過氣的壓抑,卻依舊揮之不散,愈演愈烈……
現在,別死了……
晏無極的面容沉浸在這茫然之中,大概是有了秦燕歸那句話,這里的宮人知道,眼下還不能讓晏無極死了,這才有人陸陸續續手忙腳亂地上前,將這個只剩下一口氣吊在那,奄奄一息的人,給拖起來,破天荒地,讓人給他用了藥。
這個少年模樣的人太安靜了,就算用藥拔箭,他的神情始終平靜得如同睡著了一般,沒有出現半分情緒波動,他面無血色,全身又因為殘破不堪而冰冷得像個死人,若不是偶爾還有那呼吸微弱地自鼻息里呼出,非讓人認為,他已經死了不可……
……
自那日建帝受驚之後,便昏迷了整整數日,只偶爾勉強醒來,便又昏沉過去,如此狀況,自然不能日日上朝,朝中大事,本應當一切由太子秦川代掌,但太子幽禁之期未足,不得踏出東宮半步,那日皇宮里究竟發生了何事,也一夜之間被封鎖了個徹底,眾位大臣只知是宮中入了刺客,皇帝受驚負傷,所幸宣王趕來,拿下了刺客,救下了皇帝,那刺客也正被關押在天牢之中,待建帝醒來,再行問斬,如此一來,朝中事務,便順理成章地交由了宣王代掌。
此變故一出,朝野上下才不得不各個在心中震驚,宣王執掌朝政,竟然成了如此理所當然的一件事,要知道,這過去十幾年來,宣王雖有王爵,可極少關心政事,幾乎是空有王爵,卻無實權,但如今,宣王處事,雷厲風行,竟然沒有遇到一點障礙,可見這朝野之中,宣王的勢力,竟是早已如此穩固,根深蒂固,錯綜復雜……
听聞宣王要祭壇火燒那位被關在法正殿的怪物,可這幾日,卻一直是電閃雷鳴,狂風肆虐,方士術士,皆言這種天相,不宜祭天,祭壇一事,便又這麼耽擱下來了,這征兆,加之建帝昏迷未醒,幾乎令朝野上下,舉國百姓,人心惶惶,只覺得,這天下,將有大事要發生,卞國恐怕正要遭逢一場變故。
建帝未醒,這幾日宣王又代為處理政事,便一直未曾回府,于宣王昔日在宮中的住處長安宮住下了,此刻夜色黑沉,根本看不到月亮,時而電閃雷鳴,風聲大作,雪中夾雜著雨水,將窗戶拍打得啪啪作響,不時有樹枝花木被折損,東倒西歪地折了下來,將掃灑的宮人忙得怨聲載道。
一陣夾雜著風雪的冷冽寒風又灌了進來,險些將燈罩里的蠟燭都一並吹滅了,侍奉在長安宮的宮婢連忙要進來,重新將奄奄一息的蠟燭點燃,此刻那位令人神往卻又令人不敢輕易靠近的宣王秦燕歸,正于案前,批閱那些從建帝那搬來的堆疊如山的奏折,他神情淡漠,這晃悠的燭光照在他身上,勾勒出了他越發清俊的側面輪廓,就在此時,秦燕歸忽然淡淡地抬起了眼︰「不必點燈了。」
秦燕歸忽然開口,簡直將那位宮婢給嚇了一跳,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就算別人不知,他們這些侍奉在長安宮的下人哪能不知,這幾日,宣王白日里要在皇上御前侍奉湯藥,論朝中之事,夜里卻又要批閱這些堆疊如山的奏折,莫說是高高在上的王爺了,就是他們這些做奴才的,都要吃不消,但宣王似乎並不在意這些,如今的宣王,他們看得出,比之從前,話要更少了,也更加冷漠了,他們敬他,可更畏他……
見那宮婢嚇得煞白了臉,秦燕歸的眉宇間有倦色,終于淡淡地揮了揮手,面色依舊清冷︰「罷了,退下。」
那宮婢不敢多言,連忙如蒙大赦,告退撤出。
這屋子里,也隨著蠟燭慢慢地熄滅,而黯淡了下來,秦燕歸坐在那,始終沒有吭聲,良久,他才緩緩一抬唇角,略有些沙啞的聲音自喉間溢出︰「老四。」
果然,秦燕歸這話剛出,便听到窗外有人自碎成冰渣的地上踩過的聲音,那門口處,便立了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正是秦滄。
秦滄的樣子看起來有些憔悴,就連臉上的胡茬子冒了出來也不刮,他站在那,神情變化極快,在千百種情緒的變化中,秦滄終于還是忍不住,盡管他對他三哥是極為信服敬畏的,可此刻,他的眼里滿是質疑︰「三哥,你真的不管小無邪了?!」
他三哥把無邪關在天牢里,這是什麼意思,她還受了傷!難道真的要等父皇醒了,再問斬無邪嗎?!
其實秦滄在質問秦燕歸的時候,他自己心中也是極為沒有底氣的,畢竟無邪這一回做得,可是弒君的大逆不道的事,按道理,當場就該誅殺,秦燕歸只是將她關在天牢里,已經是很不可思議的一件事了,但無論如何,秦滄還是想不通,這幾日,他三哥對無邪的事不聞不問,難道真的不打算再管她了不成?他三哥……怎麼可能會眼睜睜地看著無邪送死?!
盡管秦燕歸一向是冷漠無情的,可他秦滄不是別人,他再了解他三哥不過了,他三哥縱使對全天下人都是冷血無情的,唯獨對小無邪,絕對不可能冷眼旁觀!
秦滄質問的口氣太強烈了,秦燕歸卻難得地沒有惱,只是不冷不熱地掃了他一眼,涼薄地問道︰「她進宮時,拿的是你的虎節,老四,你來,不打算向我解釋些什麼嗎。」
秦燕歸只那麼波瀾不驚地道出了這樣的一句話,卻令秦滄一滯,頓時听出了他三哥話音之中那令人膽戰心驚的寒意,秦滄是有些懵了,面上也變得一陣紅一陣白起來,以秦燕歸的手段,自然不會讓這等事情發生,可如今無邪卻出現在這宮里了,還在皇帝的地盤要殺皇帝,這一切的一切,若沒有那枚秦滄的虎節,憑借無邪一人,又怎麼會有本事在秦燕歸那樣銅牆鐵壁一樣的封鎖中,離開宣王府,進入皇宮呢?
「三哥,你不打算去看一看小無邪嗎?」秦滄自知理虧,他三哥這回沒有追究他這件事,已經是他運氣好了,他竟然還自己往三哥槍口上撞,可一想到無邪,秦滄便是痛心疾首,她是三哥看著長大的,就算再不是,三哥也不會真的將她棄了啊!
此話一出,秦燕歸再一次沉默了,他倏然起身,背過身去,沒有再看秦滄︰「如果你是為了此事來,老四,你回吧。」
秦滄一愣,真的沒有想到他三哥會如此鐵石心腸,半晌,秦滄也不由得挑了挑唇,不可思議地笑了,口氣揶揄︰「三哥,眼下你已經掌控朝政了,如果父皇死了……」
秦滄言下的諷刺之意再清楚不過了,秦燕歸的眼里,只有皇位,若是為了得到皇位,犧牲一個小無邪又算得了什麼,只要建帝一死,這皇位不就是他的了?
「父皇一死?」秦燕歸也忽然笑了,像是听到了莫大的笑話一般,低笑之間,周遭的空氣也隨之驟然降溫,他嘲諷地抬了抬唇,眼底卻是一片冷漠︰「老四,你太小看太子了。」
建帝一死,太子登基,名正言順,不然他以為,到了眼下這種時局,他秦川又怎麼會如此老實,安安心心地,在他的東宮里,思他的過呢?
秦滄驀然無言,好在秦燕歸卻沒有要為難他的意思,就在此時,忽然有人來報,天牢,有人來劫……
秦滄面色一變,顯然是不可思議,他的眼中說不清是什麼情緒,有震驚,有疑惑,也有……無法抑制的欣喜,他不知道就連他都進不去的天牢,究竟還有誰有本事沖著無邪而去?
相比秦滄,秦燕歸則微微蹙眉,他的神情諱莫如深,讓人猜不透此刻的他,到底在想些什麼,可他的反應太過平靜了,平靜得,仿佛即便是眼前這令人震驚的事情發生了,也都仍在他的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