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狄抬起紅眸,在對上無邪朝他而來的眸光時,他的眼中頓時一滯,那滿身的霸道與戾氣,竟然都在看到無邪的這一瞬間,有些不知所措和倉皇緊張了起來,他忙挪開了自己的視線,將目光落在那正居高臨下眼帶輕蔑的北齊的統治者之時,衛狄身上,那唯獨在無邪面前才有的局促和不安,也瞬間收斂了下去,闊步直朝這來。
他的身後,有黑衣人試圖攔他,衛狄頭也不回,他擁有無窮的蠻力,像只發狂的雄獅,連帶著那扇門,將所有試圖攔住他的人震了開來,很顯然,那些黑衣人似乎對他有些顧忌,行動之間,都有些猶豫,直到那高高在上的軒轅玨不耐地揮了揮手,低低沉沉地道了一句︰「讓他過來。」
有了軒轅玨這句話,那些黑衣人終于是沉默地退了下去,沒有了他們的阻撓,衛狄的行動不再受到束縛,他抬起那雙妖冶的紅眸,薄唇緊抿,一言不發,直朝無邪而來,他沒有看無邪,似乎有些不敢看無邪,他的身影直朝無邪二人而去,最終停在了軒轅玨的面前,將無邪拉至自己身後,這驕傲的刺蝟,似乎就這麼與那北齊的統治者對峙上了︰「你不該打她的主意。」
無邪一愣,人已經被衛狄拉至了身後,她怔怔地抬起頭來,說不出話,只覺得擋在自己面前的衛狄,原來已經這樣高大了,他的肩膀那樣寬,擋在她的面前,幾乎是完完全全地令她置于了他的雙翼之下,眼前惟有他高大的背影,擋住了前方的一切景致,似乎也將那位危險的北齊帝王,完完全全地阻攔在了視線外頭。
就像,急于護犢的小獸……渾身長滿了刺,驕傲又不馴,無論面前的對手有多強大,他均是這樣,傲慢又不屑地擋在了他們之間。
軒轅玨從來沒見過這紅眼楮的驕傲刺蝟為了誰敢和自己這樣對峙過,不禁笑了,口氣玩味,破有幾分意味深長︰「衛狄,你在為了誰與孤這樣說話。」
衛狄皺了皺眉,那張冷峻的面龐,越發地緊繃了起來,他沒有說話,直到扣住了無邪的手,確認她安然無恙地呆在自己身後之後,臉色方才緩和了一些,抬唇一笑,這輕蔑又驕傲的模樣,竟真與軒轅玨有幾分相似︰「別的事情我並不想管,唯有她,你們最好不要多管閑事。無邪,我們走。」
衛狄說完,便拉著無邪要走,軒轅玨沒有動,他臉上的笑意更深,看著衛狄,就像是一個大人看著一個正處處與自己作對的叛逆的小孩,從來沒有哪一個大人會將小孩自以為是的驕傲放在眼里的,在他們看來,這所有的反抗,都是不值一提︰「衛狄,你莫忘了,你是誰。」
背脊一僵,衛狄的腳步終于頓了頓,然後什麼也沒說,拉著無邪便走,出人意料的,這一回,軒轅玨竟然沒有阻攔,就任由衛狄,這樣魯莽,又目中無人地沖到了自己面前,將人給帶走了。
「主子。」一道黑影沉默地立于軒轅玨身側,緩緩看了眼那二人離去的身影,終于低低地開口︰「就這麼讓人走了?」
軒轅玨的嘴角微微上揚,帶著嘲弄又不屑的表情︰「你忘了,衛狄是什麼脾氣。」
「是啊,少主人與您年輕時候的性子,如出一轍。」
軒轅玨抬唇笑了,模了模自己的下巴,這話像是在問別人,又像是一句漫不經心的敷衍︰「是嗎?」
……
一路上隨著衛狄自那間宮殿離開,直至離開了這座地下宮殿,衛狄皆一言不發,扣在無邪腕上的那只大手,很緊,很緊,他似乎有些出了神,無邪能感受到他渾身緊繃,他周遭的空氣,全都毫無以外地層層降溫了下去,他的嘴唇始終緊緊抿著,炙熱的紅瞳也似被什麼東西深深地壓抑住了一般,無邪只覺自己落在衛狄手中的那只手腕的骨頭,幾乎都在他的掌心中咯咯作響,然而衛狄似乎並未察覺,就像一只受傷的小獸,警惕,又沉默,此刻的他,只想離開這里,帶著無邪,離得那個人越遠越好……
終于,無邪的手腕微微動了動,似乎是察覺到了自己掌心中那只試圖抗議的縴細小手的動作,衛狄頓了頓,停了下來,那雙冰冷嗜血的紅眸,毫無意外地,尚未褪去那層寒冰,直到對上了無邪那張滿是無奈的小臉,衛狄這才稍稍愣了愣,然後掌心一松,松開了無邪的手︰「對不起……」
無邪無奈地輕嘆了口氣,目光靜靜地凝視著衛狄的面容,直到她這有些透徹有些讓人無處遁形,就連呼吸都有些壓抑起來的目光,令衛狄目光微閃,渾身的寒意褪去,無論他在旁人面前如何冷峻,如何反常,唯獨在無邪面前,溫順了下來,一如當年那美麗卻倔強地在她面前低下頭來的少年︰「你的手還疼嗎?你的身子可還好,我不是不想回去找你的……」
衛狄著急著想要解釋,可話到了嘴邊,卻發現自己到底不知該如何向她解釋,他的確是想過再也不回到那個地方找她的,只有離得她遠遠的,他們才不會打她的主意,他的人生從來就和別人不一樣,這雙紅眼楮,早就注定了他是個異類,他是個被舍棄的棄子,這麼多年來,也唯有她曾讓他感覺過,他是個人,真真正正有尊嚴的人。
從前他的人生就與別人不一樣,往後他的人生仍會與任何人的都不同,而無邪,恰是他這一生,最真實的一段夢,他想珍視這段他僅有的純真的夢,哪怕只能以離這個夢越來越遠作為代價,可他不想,讓她看到他丑陋的面目,讓原有的一切變味,所以他倉皇逃竄,逃得越遠越好,即使那個高高在上的北齊之主,或許會因為他不大听話的行徑而憤怒。
可他到底還是沒能抵擋得了那個夢對他的誘惑,他還是回到了那個地方,他慌忙失措,只因他的夢,到底還是讓那個人給殘酷扼斷了,只余下被束縛在大樹上暴躁的追月不滿地嘶叫著,他想也不曾想,發瘋了一般來到這個他厭惡的地方,去見那個他最不屑見到的人。
無邪搖了搖頭,答非所問︰「衛狄,從前我並沒有發現,你與雲染也好,與軒轅南陵也好,其實是有些相似的,如今我方才知道,原來你們都像的,是軒轅玨。」
他們均是五官深邃,生得美麗異常,霸道又冷峻,北齊人是馬背上的民族,男子則面容俊美深沉,身形高大挺拔,女子則縴細高挑,性格爽朗,衛狄的確很美,甚至比之軒轅玨,都還要俊美上幾分。
她早就知道北齊的君主軒轅玨野心勃勃,不甘俯首稱臣,不曾想,如今的他,竟已不僅僅是不甘俯首稱臣,他要稱霸,他要的,是整個卞國!
衛狄與北齊……自然月兌不了干系。
無邪這話說得很平靜,卻足以令衛狄渾身一震,面色一白,半晌,他才動了動嘴角,似有些嘲弄︰「你可會為此疏遠我?」
無邪像是听到了笑話一般,忽然揚唇便笑了,笑靨明媚,猶如旭日朝陽,耀眼得令人睜不開眼楮︰「我的確,是應該提醒自己,卞國人或許正危在旦夕,應該警惕任何一個北齊人。北齊軒轅玨狼子野心,北齊的皇室,更是與之一般,縱使如今全天下皆無我容身之地,可我到底是生于卞國長于卞國的人……可你是衛狄啊!」
可你是衛狄啊……
盡管在他人面前,衛狄是那樣冷峻驕傲難以接近,就像張開了渾身的刺的刺蝟,處處處于防備狀態的雄獅,可獨獨此時的他,神情怔忡,背脊僵立,眼中噙滿了紛繁復雜的情緒,紅眸深處,隱隱有波光躍動,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此刻他心中那劇烈躍動抨擊胸腔的心髒是如何瘋狂跳躍的,他的心情有多復雜,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心情,只覺有什麼東西,悄無聲息,又蠻橫霸道地,一刺一疼,便深深地嵌入了自己的血肉里,再也拔不出來。
他總覺得,這一回再見到無邪,她好似有什麼地方變得和從前不一樣了,分明是更柔和,更安靜,更從容,可卻讓人越發看不清她的思緒了,月兌胎換骨了一般,她磨平了她的稜角,可骨子里的東西,卻仍然一刻也不曾變過,她還是她,鋒芒萬丈,純粹固執。
無邪看了衛狄一眼,淡笑︰「走吧,我信你即便對我有所隱瞞,卻從來未曾欺騙過我。」
說罷,無邪便已走在了他的前方,衛狄只怔怔地看著無邪的背影,他原本以為,以無邪這樣聰明的性子,一絲一毫都難以隱瞞過她的眼楮,她必是猜到了他的身份,他也惶恐她為此再也不肯信他,只當他與軒轅玨一樣……留在她身邊,靠近她,都是為了利用她,可那一刻,她臉上的笑容是那樣的耀眼,那樣的純粹,瞬間像一道霸道的光束,穿透進了他的世界里,硬生生將什麼東西,融化了……
無邪未走多遠,便見到了先前在軒轅玨身旁所見的黑衣獠牙面具人,無邪似乎並不大意外,停住了腳步,衛狄站在無邪身旁,神情已經恢復了冷峻,沒有說話。那人看了眼無邪,然後朝衛狄微低了頭算作行禮,方才對無邪說道︰「我家主人為請靖王作客舍下,不想卻令王爺受驚了,為表歉意,我家主人令小人奉上一份歉禮,請王爺海涵。」
不等無邪回答,那人便將一封信函塞入了無邪手中,復又朝衛狄行了個禮,一句多余的話也沒有再說,躬身後退了幾步,然後背過身去離開了。
無邪看了衛狄一眼,衛狄眉間微蹙,大概是在想著不知軒轅玨又在打什麼主意,可對方到底只是奉上了一封信函,又名之曰歉禮,且衛狄自知有自己在無邪身旁,想來也不會出什麼岔子,便點了點頭,無邪這才當著衛狄的面打開了信函,一眼掃過,不禁笑了︰「看來我倒是欠了他一大人情。」
昔日衛狄為勸她離開卞京,曾變相以晏無極相挾,若不能活著離開,便休想親自去看一看,晏無極是死是活,如今想來,衛狄的確不曾騙他,且看他今日與北齊和軒轅玨的關系,軒轅玨會將晏無極當作一大人情送給她,也不奇怪。
看無邪這反應,衛狄便知那信函的內容,也不隱瞞︰「我知你必不希望見到那人死了,畢竟你也算是為了他,才行至今天這個地步,但當日我勉力將他帶出,已是藥石無醫,回天乏術,你知道,那個人或許不是一般人,體質也不同常人,軒轅玨手下,的確不乏能人異士……」
「我知道,你也是為了他好。」無邪點了點頭,看衛狄這番急于解釋的模樣,她的確是有些心疼的,畢竟論起虧欠,衛狄哪里有欠她呢,倒是她欠他不少呢︰「他眼下正身處周郡,我听聞,現在舉國上下,都在捉拿我這亂臣賊子,晏無極既然在周郡,軒轅玨這意思……想來是要告訴我,如今的我,哪里都無我的容身之地,唯有這周郡,或許還是安全的。」
衛狄點了點頭,神色有些凝重,但還是試圖性地一勸︰「你無需將軒轅玨今日所說的話放在心上,如果你想要有處安生之地,其實我可以……」
無邪笑了︰「衛狄,我知道你處處都是為了我好,也知道前往周郡,又意味著什麼。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又能躲到哪去呢?況且這樣逃亡了一輩子,我有些乏了,索性……不再逃了吧,軒轅玨有句話,倒是深得我心,莫辜負了帝王劍。」
周郡乃重兵之地,周郡郡王周伯勇乃昔日秦靖麾下一員猛將,如今無邪被打為亂臣賊子,牽連甚廣,周伯勇又敢收留晏無極,顯然是已有了反心……此刻,恐怕只待她手持帝王劍,又有晏無極這等奇人相助,索性擁護于她,起兵正朝綱,殺逆賊,恢復正統皇室。
知無邪心意已決,且神情輕松,自古帝王之爭,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似乎是否真的擁有無上的權力,登上那王權的巔峰,並不是無邪真正關心的事,這些于她都可有可無,她的態度顯得那麼的滿不在乎,所謂的王權,在她眼里,好像只是一場游戲……
「你呢,衛狄,我知你應當也有自己的大業,眼下你我在此作別也好。」無邪看向衛狄,目光真誠,即便她知道衛狄是北齊人,且與北齊皇室關系匪淺,可她的態度,似乎對這些並不怎麼上心。
現在的她,到底還有什麼東西是能令她上心的呢?一切于她都是一場可有可無的游戲。王權之爭,注定是場血流成河的屠殺,會有無數的人為了她而犧牲,而流血,她不在乎,如今看似溫柔從容了許多的她,其實她的心思,已經是越來越莫測,越來越諱莫如深了。
「我願助你,無論你想做些什麼。」衛狄說罷,忽然有些苦笑︰「我願為你而戰,如果那是你想要的……與北齊無關。」
盡管……或許軒轅玨的本意,也是希望他繼續留在她身邊的。
無邪沒有點破太多,笑了笑︰「終究是到了這一日了,衛狄,其實我早知道,將來會與我並肩作戰的,會是你。自當年你第一次紅著眼楮,像只驕傲的孔雀一樣,誰也不能靠近你,一靠近你,甚至還狠狠地將我推開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
二月二,龍抬頭,雖是早春,于卞京來說,仍是寒意料峭。
卞京朝堂之上,更是氣氛肅穆,建帝的身子已無大礙,朝政大權早已復又回到了建帝手中,太子幽閉東宮思過期滿,整個議政大殿,全都陷入了一片劍拔弩張的沉悶與緊繃的氛圍之中,群臣人人自危,惶恐不安,無人敢開口多言一句,唯恐引火燒身。
終于,建帝大手重重一拍,怒斥了一聲︰「亂臣賊子!膽敢起兵造反,他周伯勇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秦無邪!朕要令她死無葬身之地,以正朝綱!」
龍顏大怒,群臣一片默然,唯有一句句無關緊要的「皇上喜怒」之聲,大殿之下,太子秦川一言不發,神色依舊溫潤,好似這朝堂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一般。秦容事事以太子之意為上,太子沒有表態,他自然是不敢輕易表態。就連平日殺敵無數的拼命四郎秦滄,都難得地一言不發,只因那「秦無邪」三字,處處抽動他的心。
建帝一掃大殿群臣,龍顏更怒︰「宣王為何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