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軍廝殺得昏天暗地,無論是秦容還是無邪,雙方大軍幾乎都是元氣大傷,暗夜的天色忽然發生了驟變,一道閃雷破空而降,立刻照亮了半片天,森冷的白光自人們臉上一晃,現出的是一張張沾滿了腥血的面龐,滿地堆積的尸體刺眼異常,放眼望去,滿目瘡痍。
嘩!隨著那一道閃雷驚天大動,驟雨淒厲地砸了下來,沖刷著滿地的尸體,砸在了人們身上,渾身忽然變得冰冷了起來,秦容所率大軍,在那詭異的幽冥之陰操縱下的古怪的援軍廝殺之下,幾乎士氣漸弱,面對著那些他們從未見過的古怪生物的威脅,就是錚錚鐵骨的將士,都要出現了畏心,這忽然的形勢逆轉令任何人都不大適應,可老天從來是不容許異于世間的東西存在的,也不會容許它們肆意地逆轉了這局勢……
那森冷的閃雷從天而降,冰冷的雨點亦如冰塊一樣砸了下來,轟隆轟隆作響,山嶺之上,大雨淋濕了晏無極的衣衫,他那張原本就比常人更要白皙的面容便變得更加蒼白了,淋濕的頭發沾在臉上,浸濕的衣衫粘在身上,他閉著眼楮,勉力而立的身軀卻突然微微一顫,手中的笛子仍未斷音,嘴角卻漸漸地溢出了一抹鮮紅來,順著那笛管淌下,斷點,墜下,沒入了這大雨滂沱中……
那一直持續未間斷的笛音忽然斷了,晏無極突然猛烈地咳了起來,他握笛的手顫抖,幾次嘗試著抬起,重新放置于唇邊,可那胸腔里的氣息紊亂,他已是全身冰冷,而側只有大雨刷洗和閃雷轟鳴的聲音,幾乎將那兩軍的廝殺聲都給淹沒了過去,那笛音斷斷續續,好幾次都是戛然而止……
無邪的眼中早已看不清東西了,血濺在了她的臉上,濺進了她的眼楮里,她憑借著蠻勁與巧勁廝殺著,渾身早已被血水和雨水浸透了,滾落在泥漿,手中奪下的武器麻木地廝殺著,她不知道,這身上的血,到底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她像是從地獄里走出的惡魔,全身都是血,滿臉都是血。
那操縱那些行尸走肉的笛聲忽然失了橫,無邪的雙眼被污穢和鮮血浸透了,視野的一片都是紅彤彤的,惟獨這雙耳朵,還能清楚地听到,氣息紊亂斷斷續續的笛音,她很清楚,晏無極是以自身內勁融于音中,操縱那些行尸走肉的傀儡,此舉極其傷身,晏無極卻為了她勉力堅持著,只怕已是傷到了自己……
隨著那突然不再穩定的笛音的消失,原本那些令秦容的大軍吃了好大苦頭的怎麼殺怎麼砍都不怕疼都毫無知覺非人非獸的怪物,也突然失去了控制,像是一個個斷了線的木偶一般,呆立在了原地,不再廝殺,不再動作,甚至連躲也不會了,任人砍殺,情勢便這樣突然出現了變動,原本已經心生了畏懼的朝廷的大軍,突然激起了斗志,壓倒性的反撲,令原本僵持住的局面出現了缺口,他們席卷了這夜的殺戮,佔據了顛覆性的勝利,一時間,廝殺聲更甚,再一次掩蓋了這閃雷的轟鳴聲。
無邪揚起頭,面對著那滿天淒厲的夜色,任由這夾雜著腥臭的冰冷的雨水打在她的臉上,她幾乎已經失去知覺了,雙眼朦朦朧朧的,雨水打進了眼楮了,融化了她眼中的血水,像是眼淚一樣觸目驚心的紅色自眼角滑了下來,只是無邪很清楚,那不是她的眼淚,她早已經廝殺得麻木了,連自己身上有多少道傷口都已毫無知覺,她沒有內力,可她有凌厲的身手,鋒利的武器,仍舊殺出了一條血路來,然而現在她只感覺到無力了,連握兵器的手都抬不起來了,眼前還是朦朦朧朧的一片,血色似乎淡了一些,她看見的,只有淒厲的閃雷,劃破了夜空……
耳邊只余下殺聲了,倒下的,都是那些蠢得可以,為了她拼命造反的叛軍,無邪忽然笑了,可心中卻沒有悲傷,果然最終,滿是殺戮的生活還是最適合她的,她來到這一世,唯一能令她感到滿足,感受到自己存在感的,竟然也是這一刻,在殺戮和血腥中,嘗到失敗的這一刻,這感覺,太美好,太懷念了……
她已無力地丟了手中的武器,只直直站在那,旁若無人,仰望著那血紅的夜,她甚至明知身旁突然自上而下朝她劈來了一束寒光,那是有人要一劍結果她性命,可她卻仍恍若味覺一般,一動未動,甚至讓人看不出她有半分想要躲開的念頭。
當,有人自半空中攔住了那柄欲斬殺下的利劍,然後一劍松了回去,無邪的身子一晃,向後倒了下去,她渾身是血,然而那有力的臂彎卻將她撈了起來,她雙眼模糊,什麼也看不清,可卻憑借著本能,喚了一聲︰「秦燕歸……」
「無邪,這時候發呆,乃最大的忌諱。」即便在這時候,秦燕歸的語氣還是冷靜極了,無邪看不清他的模樣,但這熟悉的聲音,卻讓她安下了心,不論面對的是何種境地,此刻,真的是他,心安……
秦燕歸亦是渾身的雪,即便從來優雅從容,不染縴塵的他,此刻也與無邪一樣,衣袍墨發,甚至那張清俊的容顏,卻是混合著的血水和雨水,他撈起了她,無邪听到了自戰場中嘶叫而來的追月的聲音,無邪靠在秦燕歸的懷里,周遭再發生了什麼,她已經听不到,看不到了。
「秦燕歸,我們去哪……」
「逃命。」
他說得雲淡風輕,好像這兩個字眼,一點也不辱沒了他宣王的名聲一般,竟然說得理所當然,半點負擔也沒有。
她面容疲倦,可仍然虛弱地彎起了嘴角,任由秦燕歸將她圈在了追月背上,帶著她在這血夜里奔跑,打在臉上的全是風和雨,時不時還是有響雷轟鳴,冷光驟閃,近在咫尺,好像要劈在他們身上一般,無邪問他︰「逃命……那不是很丟臉……」
「勝敗乃兵家常事。」秦燕歸也笑了笑,可眼中卻有孤寂︰「別睡著了……無邪。」
睡著?無邪的確是感到眼皮沉重啊,可她仍舊努力地開口與秦燕歸說話︰「是啊,兵敗了……我們又能逃到哪去呢……」
秦燕歸沉默了片刻︰「無邪,你會活著,相信我……」
「你料到會是如此?」無邪好似突然從秦燕歸的沉默中听出了些什麼,她強制想讓自己清醒一些,然而她的視野模糊,越來越模糊,就連耳朵也不大好使了,好困,越來越困了。
之後秦燕歸有沒有回答,回答了些什麼,她已經听不到了,這夜,她不知道秦燕歸帶著她逃了多久,也不知道這是第幾個夜,雨從來沒有停過,山體兩側發生了泥石流,追月承載著他們二人的重量,一刻也沒有停下來,就連追月這樣的深駒,在這馬不停蹄的驟雨和山石坍塌中奔跑了許久,都已經支撐不住了,追月的速度越來越慢了下來,追月身上的箭孔血洞,早已潰爛了,膿血流出,它太不容易了,它盡了全力……
前後都有追兵,無邪很清楚,秦容帶了兵馬冒險抄了進路,欲圖在這坍塌的山谷狹道的前方堵截住他們,後方是秦川帶著兵馬一路沿著他們走過的路尋來,無邪時而清醒,時而迷糊,這一次,在她的清醒之際,秦燕歸忽然停了馬,無邪不解地睜了眼楮,她全身發燙,已是瑟瑟發抖,總是要緊緊地埃著秦燕歸,恨不得挨得更緊一些,鑽進了他的血肉里,她才不覺得冷。
「秦燕歸……」她不解,為何秦燕歸突然停下了馬,不逃了嗎,放棄了嗎……
「無邪……」秦燕歸的嗓音低沉又暗啞,像是帶著魔怔的力量,他低低地說︰「秦川不會殺你。」
轟的一聲!無邪已經不知道那一道瞬間令自己腦中空白一片的閃雷,是不是真實的,她蒼白著臉,神情發怔,不可思議地努力睜著眼楮看他,盡管她看不清,真的看不清……
「你說過,不會丟下我……」無邪听到,自己的聲音也是發啞得可怕,將她自己都嚇了一跳︰「騙子……」
「你要記得,我從來不會為了沖動,做出有悖利益的事,我的確是騙了你……」秦燕歸的聲音溫柔,溫柔得幾乎不真實,他忽然笑了笑,笑得有些狡猾,有些……蒼涼︰「這遠不是結局,無邪,你會活得很好,很好,相信我……」
後面他再說了些什麼,她已是听不清了,就連秦燕歸是否真的說了最後的那些話,對巫邪來說,都是一個謎,他將衣衫裹在了她的身上,然後將她推下了馬……丟下了她……
迷迷糊糊中,無邪只覺得,那她魂牽夢繞的馬蹄聲遠去了,她在夢里怎麼留也留不住,後來又來了很多馬,停在她身邊,很多很多,有人下了馬,她听不清他對她說了些什麼,那個人將她撈了起來,然後那無數的馬蹄聲又遠去了,這一回,是帶著她一起走的。
再次醒來時,無邪只覺得耳邊吵得很,有人出去了,又有人進來了,身上一陣滾燙一陣冰涼,然後就輕松了,她睜開眼時,身上竟已是干的了……燒退了,傷口處理過了,手腳上都有手銬腳鏈,身上輕飄飄的,那身戰甲沒了,血衣沒了,就連……沾滿了她血肉的束胸的緞帶也沒了……
她看清了自己的處境,仍是軍帳,是敵軍的帳營,她身上只有一件僅能蔽體的里衫,那是男子的衣衫,尚是舊的,怕是臨時難以為她尋來合身的衣衫,那男子的里衫有些大了,領口袖口寬寬松松的,底下竟是空空如也,隱約間,便能見到她纏滿繃帶的身體。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大哥,那是你教我的!只有斬草除根才能一勞永逸!」
「那小子是叛軍!是秦靖的兒子!她該死!」
「就算我不殺她,她也早該死了!大哥,你救了一個隨時可能反咬我們一口的狗!」
「那是俘虜,那是敗將,大哥,我不服!」
外頭傳來了爭吵的聲音,無邪沒有听到秦川的回應,只听到了秦容暴怒的吼聲,果然,俘虜嗎……秦燕歸說對了,秦川不會殺她,他果然,什麼都知道的……
然而這一回,無邪卻笑不出來,一點也笑不出來……
「老五,殺了她又如何。」相比秦容的暴怒,秦川卻顯得漫不經心,似乎根本沒將秦容的憤怒放在眼中,盡管經歷秦容如此的冒犯,他卻仍心平氣和,口吻平靜淡笑,正是那,溫潤如玉的賢德太子呵。
對于秦川的平靜和不以為然,秦容愣了一下,這才回答︰「今日不殺那小子,他日那小子照樣能造反,照樣能像今天一樣起兵!」
「她不能。」秦川忽然抬起了唇,露出了一抹嘲笑,不顧暴怒的秦容,秦川掀開了簾子,走進了那間軍帳,那里面關押著一個俘虜,從來沒有哪一個俘虜,竟是睡在這樣一間軍帳里的,甚至用盡了藥石軍醫,將她從鬼門關里拉了回來!
秦容沒有理解秦川的意思,可秦川便已不再理會他,徑直走了進去,秦容不解,滿腔怒火,也只得跟著走了進去,他滿臉陰沉,剛想開口說些什麼,待見到那躺在主帥軍帳中的,竟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人,冤家路宰,秦容當即愣住了,臉色變得更加陰晴不定起來,口吻森冷︰「大哥,你這是什麼意思。」
對于秦容的反應,無邪也笑了,滿嘴諷意,是啊,這是什麼意思,她也很想知道呢,然而她身子尚未恢復,動彈不得。
秦川卻沒有理會秦容,徑直走向了床榻上的無邪,他的面上無悲也無喜,讓人看不出情緒,他只是居高臨下地看著無邪,然後側過身去,將目光落在了秦容身上,秦容不解,喚了聲︰「大哥?」
「老五。你曾問我,為何不處置了她。」秦川忽然笑了,面上是意味深長,他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扣住無邪的衣襟,將她從榻上拎了起來,無邪似乎被扯到傷口了,眉頭皺了起來,低低地悶哼了一聲,但秦川卻恍若未聞,他手中少稍稍用力,扯下了無邪的半個領口,他沒有看無邪,只輕輕勾勒著嘴角,似笑非笑︰「這就是答案。」
秦容早已經僵立在了原地,臉色煞白,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打擊……女,女人……
他痛恨了這麼多年,恨不得斬草除根,視之為心月復大患,甚至還讓她為所欲為,起兵造反,這個人……竟然是女人!全天下都被她騙了,全天下都被秦靖那老匹夫騙了!
盡管那副身軀遍體鱗傷,但還是刺目得很,衣衫半敞之下,那女人面色蒼白,眼中冷厲,抬手扯住了自己的衣領,那漆黑的眼中,霎時間泛起了殺意,饒是如此,秦容還是看得那樣清楚,那是個女人!
秦川松開了手,無邪的身軀則無力地垂了下去,震到了胸肺,發出了低低的咳嗽音。
秦容整個人已經呆立住了,好半會,才冷了臉,勉強能從喉嚨間發出音來︰「大哥,你這是什麼意思。」
秦川沒有看秦容,只輕笑道︰「就是這個意思,老五。一個男人三番四次地放過一個女人,除了這個意思,還有什麼意思?她造不了反,再也成不了你我的威脅,往後,哪怕留她在我府上做個側妃侍妾也好,雲染也很喜歡她。」
「大哥……」盡管秦容仍是一心想殺無邪泄憤,但秦川沒有首肯,他縱是再想,也只能生生地咽下了那口氣,甩袖憤憤走了。
……
自此以後,無邪便被困在了那間帳篷里,手腳都被束縛,沒有任何自由,一連數日,她便再也沒有見過秦川或是秦容任何一人了,听聞此地叛軍余孽尚需清理,諸多城池也尚需處理,大軍也尚未有返京打算。
他們忙著鏟除叛軍余孽,然而她這個最大的叛軍余孽正活得好好的,真是可笑。
這些日子,無邪沒有見到任何人,只有食物,冰冷地被放帳口,無邪的手腳被銬,活動僅有這幾步範圍,他們莫不是,想要就這麼困她一輩子不成?
直到這一日……無邪听聞帳口動靜,想是送食物的人來了,可往常這時候,送食物之人通常只是將東西放下了便走,這一回,卻不見那人離開的動靜,無邪微感詫異,坐起身來,待見到那站在帳口似乎有些猶豫而不肯離去之人,無邪怔了怔,然後冷冷地勾起了唇角︰「你怎麼來了。」
帳口站著的,正是已有半年之久未曾見過的太子妃軒轅雲染,軒轅……無邪忍不住笑了笑,卻沒有再說什麼了。
雲染已是身懷六甲,身形則顯得笨重,太子妃本就身份金貴,且又懷有太子的子嗣,此刻會出現在這里,也怪不得無邪會感到錯愕了。
不只無邪,就是雲染看著無邪的目光亦是異常古怪,似乎有兩個激烈的情緒在交織斗爭著,她該討厭無邪的,她從來以誠待無邪,將無邪視為最好的朋友,甚至為了無邪,曾與太子哥哥做過對,令建帝對太子哥哥生了疑,可到頭來,她就像個傻子一般,無邪從來都是在騙她的。
她是女子……當年她在無邪面前袒露的女兒心境,甚至還懇求無邪幫她探听那個三哥心中所系的女子,到底是何人,那些在無邪眼里,恐怕就是個笑話吧。
可盡管如此,她還是無法痛恨無邪……她曾為了救她親自涉險,她在這陌生的卞國皇宮里,曾將無邪視若最好的朋友……
終于,雲染輕嘆了口氣,似乎是下定了決心一般,走了進來︰「無邪。」
無邪抬起眼簾看她,沒有說話。
雲染知道,無邪如今和太子哥哥勢不兩立,她是太子妃,無邪定也是討厭她的,雲染面上苦笑,也不管無邪是否理會她︰「我今天來……不全是為了你,也是為了三哥……」
秦燕歸……
無邪的面上果然有了變化,但隨即,她的眼神還是冷了下去。
雲染走向無邪,笨重的身軀,就在無邪面前蹲了下來,抬頭看她︰「我知道太子哥哥囚禁了你,我來這,也是偷偷來的……」雲染笑了笑︰「我干多了這事啊,雖身子不便,可你也莫小看了我們北齊的女子,太子哥哥,時常因為我這樣,對我很是頭疼呢……」
「你……」無邪的聲音沙啞,我們北齊的女子……軒轅雲染,恐怕是全北齊,最單純的一個人了吧,也是最傻的一個。
見無邪終于肯與自己說話了,軒轅雲染面色一喜,隨即又凝重了下來︰「我听聞,三哥落入了秦容手中……我知道你怨三哥丟棄了你,可你知道,與其落入秦容手中,太子哥哥才是不會殺你的人。至于三哥……」
落入秦容手中,又何來的活命的道理?
無邪的目光終于落在了雲染的臉上,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什麼也沒說。
「無邪,我縱然氣你騙了我,可我還是討厭不了你。」雲染苦笑︰「三哥怕是要死了,我無法幫你什麼,能為你做的,只有這些了,你去見一見三哥吧,若是能見到……送送三哥也是好的……」
「你……」
雲染不知從何處得來了鑰匙,解開了困住無邪自由的手銬腳鏈︰「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小心些,不要被人發現,也不要被太子哥哥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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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計還有三章完結,這幾天更的字數都會比較多,完結前我會克制自己不點開留言板的(我大概能預料到親們的留言,怕影響進展,所以要忍住),完結後再一一回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