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邪走後,秦滄一個人坐在那,久久沒有動,盯著那滿盤黑白交錯的棋局,他有些出神。
不知是過了多久,秦滄終于從位置上站了起來,他走向了床榻,卻沒有喚宮婢入殿服侍他更衣就寢的意思,看起來,他也根本無意要就此入寢。果然,秦滄行至床榻邊沿,卻突然轉了方向,停留在榻首的一尊金色雕獸之前,他忽然抬起手,落在那形似貔貅的雕獸頭上,用力一推,當即,整個床榻發生了驚人的變化,轟隆轟隆的笨重的聲音自床榻底下響起,那悶悶的轟隆聲響,持續了好一會,待那聲音終于平息,秦滄這才一手便輕而易舉地將整個床榻床板掀起,露出的,赫然是一個黑洞洞的大口!
那方形的大口端端正正地就在床榻正中央底下,乍一看,底下是一片漆黑,就像落入了一個黑洞,可若仔細一看,卻又會發覺,這漆黑得好像永無止境的黑洞中,隱隱約約,會傳來一陣亮光,似乎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的,這讓人不禁驚嘆,不知這個藏于床榻底下的秘道,有多深,又是通往何處。
秦滄自那秘道走了下去,直至手中燃具都已燒到了底,他才恰恰在這黑暗中,邁下了最後一級石階,熄滅了燃具。
那秘道通往的,是一間巨大的石室,除了那條秘道,這里似乎就是一個封閉的空間了,再無通向別處之徑,然則古怪的是,這石室之內,似乎並不缺乏空氣,更奇怪的是,甚至還有兩股空氣從不同的方向來,形成一個天然的陰涼之地,四季猶如寒冬,寒冰在此甚至都永遠不會融化,乍然進來的秦滄,盡管不是第一次來了,且他還是個內力深厚的人,冰天雪地跋涉個幾天幾夜也不在話下的人,到了這里,竟還是冷得直打顫。
石室之內,什麼都有,稀奇古怪的瓶瓶罐罐,缸子壇子,皆是密封的,東倒西歪,隨處可見,那狼籍的模樣,像是剛被人洗劫過一般。石室中央,停放著一副巨大的棺橔,那棺橔通體透明,全由寒冰制成,放置于極寒不化的寒冰台上,散發著刺骨的寒氣。
那冰棺之中,封著一人,他的身軀大多浸泡于水中,只著了一層薄薄的單衣,仿佛死去了般,蒼白的肌膚正如這寒冰,毫無半分生機,那輪廓深邃又寧靜,神色卻黯然,披頭散發,像一尊完美的冰雕,可卻看得令人揪心。
秦滄的心情很復雜,遠遠地站著,甚至並不敢靠近,就在此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道不大耐煩的巨大吼聲︰「你怎麼又來了!」
秦滄怔了一下,忙側了個身,說話的赫然是一位抱著壇子靠近冰棺的老者,蓬頭垢面,長胡曳地,四處打結,身上的衣衫更是不倫不類,道服加身,大概是這里太冷了,外頭裹的竟然是西域僧人的袈裟,腳下的鞋子破了洞,露出了腳趾頭,老人家脾氣火爆,面露不耐,沒理會秦滄,自顧自地就忙了開來,在那些瓶瓶罐罐與缸缸壇壇間搗鼓了起來,然後抬手一揮,那凝結的冰棺便自棺蓋處開裂,直至首尾兩縫完美相接,老者才輕松一推,便將棺蓋往前推了段距離,一股腦地將那搗鼓了許久的罐中物倒了進去,復又收手隔空一握,那棺蓋便向他所握的方向推了回來,老者又往冰棺上澆了一層水,冰縫迅速凝結,竟再也看不見了,好似從未存在過般。
那透明的冰棺之中也迅速地漫開了方才老者所倒入的黑色混濁的液體,神奇的是,那冰棺乃千年極寒,唯獨那渾濁的黑色液體倒入棺中之後,竟不曾凍結,反而像活過來了一般,其中好像有什麼細細密密的東西在翻滾著,密密麻麻,興奮地翻滾著,數也數不盡,那棺中之人幾乎整個身子都被淹沒在了那渾濁翻滾的黑色之中,淹沒了他的脖子之處。
秦滄當即皺了眉︰「你與我三哥用了何物?」
老者听罷,不禁嘲諷地嗤了一聲︰「自然是極惡毒之物,它們餓得太久了,正瘋狂地啃噬毀壞你三哥剛長好的經脈血肉。」
看得出來,老人家是故意用這樣可怕的語言來恐嚇秦滄,果不其然,秦滄的面色一變,他根本難以想象,三哥如此,是要忍受怎樣非人的折磨,他甚至都能听到,三哥的骨骼咯咯作響的聲音,他全身的經脈和五髒六腑,在一次次的修復和斷裂之中反復循環著,每一日,全身斷裂的經脈與劇烈受損的五髒六腑才剛剛長好,便要被人為強行地毀壞,再長,再毀壞……
老者不理會秦滄,他有模有樣地掐了掐指,算道︰「算算時間,也快到他醒來的時候了,只是時間不長,你有什麼話,抓緊時間與他說吧。說什麼都好,這苦和折磨都已經吃了那麼久,都到這份上了,堅持到底才是,莫白費了老夫的一番心血。」
老人家明顯是在警告秦滄,在秦燕歸面前還是謹慎說話的好,尤其是與那個女女圭女圭有關的事,少說為好,不說最好,每日的經脈重組骨頭新生,又遭遇吞噬和粉碎,全天底下,除了秦燕歸,恐怕已經沒有人能對自己狠到這地步了,連他這個老東西都有些佩服了,如今他為秦燕歸救治,堪稱盡心盡力,嘔心瀝血,若是半途而廢,實在是太可惜了……
「如若三哥遭受此折磨,你仍舊不能救他,我定不會讓你活著走出卞京!」秦滄的雙目赤紅,只因這一幕,實在看得令人心痛。
被秦滄這麼一說,老人家本就脾氣火爆,更加不樂意了,氣得火冒三丈︰「嘿,你說什麼?定不讓老夫活著走出卞京?!听听听听,現在的年輕人,口氣猖狂的啊!當年你三哥是怎麼奪得王爵的?十四歲上戰場,被人震碎全身經脈和內髒,讓人用棺材抬著回京的!要說死,十幾年前他就該死了,若不是老夫,這世間誰有通天的本領令死人起死回生?!就說那眼高于頂的晏家,除了能把死人制成傀儡,還會什麼?!別說你了,就是你了三哥這一身本事,就是那條命,都是老夫給的!好好好,你殺啊,你殺啊,看你能不能讓老夫死在卞京,老夫死了,看這天下,除了老夫,還有誰能救他!」
秦滄面色煞白,老人家氣得滿臉通紅︰「你才這點功夫就看不慣了?昔年我救你三哥性命,和如今的這些比,他經歷的,是這的千百倍!那年寒冬,你三哥被幽閉于思過嶺,你當他這般心高氣傲的人,會乖乖去思那狗屁的過?!老夫花了幾天幾夜重塑他的經脈,這些東西,他早習慣了!跟你們吃飯撒尿一樣,他就靠著老夫這麼折磨他活下去。老夫不瞞你,老夫就剩這一計了,這一回和往常哪一次都不同,這回他能不能活著,還沒個準數,老夫倒要看看,到時候你有沒有那本事讓老夫橫著離開卞京!」
「老四。」
低沉的聲音自那冰棺之中響起,波瀾不驚,仿佛果真如老者所說,這些東西,于秦燕歸來說,早已是家常便飯,而秦滄自知與三哥親厚,除卻知道三哥當年讓人用棺材抬回卞京時,滿身是血,就連身體都僵硬了,那一次三哥起死回生,是一個奇跡,可他從來不知道,這其中付出的,又是多少代價。
秦滄面色難看,大概是難以接受老人家口中所說的那些非人的折磨,于秦燕歸來說竟然是家常便飯,大概也是看在秦燕歸的面子上,老人家的臉色仍舊難看,不大甘願地哼了一聲,拂袖離去。
此時的秦燕歸,露在渾濁翻滾的黑水之外的面容,正從七竅溢出血來,然後是秦滄僅能看到的露在外面的那部分皮膚,也莫名地滲出了血來,其形觸目驚心……
秦燕歸沒有睜開眼楮,他好似也早已對這樣的情形習以為常,秦滄勉力讓自己說話的口吻變得平靜︰「三哥,我來是想告訴你,如今太子已死,父皇已擬退位詔書,無邪不日便將登基。北齊狼子野心,果然如三哥所料,欲以太子妃月復中骨血相脅,對我們動手了。」
「無邪性情未定,你需得盡心輔佐她,便權當是輔佐我罷。」秦燕歸微微抬唇,盡管在這觸目驚心的情況下,仍是笑得淺淡,溫柔……
「三哥……」秦滄心情復雜,雖極力克制,但耐不住,還是開口問了︰「你這是何苦……」
秦燕歸淡笑︰「只是不甘心就這麼走了,還想再賭一把罷了……」
的確,比起忍受這樣非人的折磨,秦滄私心里以為,三哥或許就這麼去了,反而是一種解月兌……
「你為何不告訴她。」秦滄問道︰「事實上,無邪比三哥你想象中還要聰明,她到現在,大概也還未確信你已死了。」
這一回,秦燕歸終于是沉默了,沉默了許久,就連秦滄都以為他不會再回答了,他忽然又听見秦燕歸輕輕的一聲嘆息︰「老四,我雖不甘心就這麼走了……卻也從未想過要再見她。」
「這是為何?」秦滄問罷,才驚覺自己的反應未免大了些,無論如何,這也是三哥的私事,他如此,的確是干涉太多了。
秦燕歸笑了笑︰「若是就此不再與她有任何瓜葛,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我總以為,詐她送信的一路上,經歷過了那兩個月,總會看開些,把什麼都放下。或許我錯了,我給她的時間還是太短了,兩個月太短,但再久一些,兩年,二十年,她總是會忘掉的。即使上次不死,亦不過我的僥幸罷了,何苦空給她希望?你當听說了,老四,就是這一回,我也未必有把握能活下去的……」
既是總歸要死的,何苦讓那孩子空歡喜一場,到頭來還是要再經歷過一次接受他死的事實呢?他當年的確是應允過秦靖,將來會娶她為妻,可秦靖亦是早知他這副身子是個什麼情況的,他要他娶無邪,不過是盼著,他日他能與無邪留下一子,繼承皇位,縱然有朝一日他死了,卞國的江山,總歸還是落入了皇室正統手中的,無邪也將登上至高無上的太後之位,或許在秦靖看來,這已經算是對無邪多年的虧欠與彌補的,可這于無邪來說,未嘗不是一件殘忍的事?那漫長的寂寞與孤獨,她還那樣年輕,該如何度過?
他總歸,是不甘就這麼耽誤了她的……
他這輩子沒有學會如何對一個人好,所以他待她總是嚴厲的,殘酷的,疏遠的,他以為,這已是他能待她的好……其實伴著他這樣的人,無邪應該也很累吧……
……
秦滄走後,秦燕歸這才無奈地笑了笑︰「老四已經走了,你一大把年紀的人,何苦與他置氣。」
秦燕歸的話音輕輕落地,那先前分明已經走了的老者,便忽然不知從哪降下,仍是剛才走時那一副氣呼呼的模樣,他一大把年紀,在秦燕歸面前倒向是個熱衷于告狀的小孩︰「老夫哪會與那等好賴不分倒打一耙的小子置氣!」
「先生。」秦燕歸唇角的笑容漸漸淡去,是再也掩飾不住的倦意︰「倘若此次燕歸難過此關,請先生放一把火將燕歸尸身燒成灰燼。」
他這是在交待後事了……老者的表情忽然凝重了下來,那玩世不恭的心情好似也受了感染,不再言語。
反倒是秦燕歸的反應出奇的雲淡風輕,將生死看得極淡,他雖不甘就這麼去了,可若盡了人事,仍天意不順,便也就罷了︰「我不知我何時會死,若是那時模樣可怖,唯恐驚嚇了她,恐怕要發一輩子的噩夢……」
「你既將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縱然老夫私心里並不想在這時候提這件事,省得白費了老夫一番心血,但抉擇是你自己做的,我總該道予你听,若老夫今日瞞你,他日若出了什麼變故,就算你活下來了,怕也會怨怪老夫,老夫不做這惡人。」說罷,老者忽然將手中一物擲到了秦燕歸的冰棺之上︰「知你眼下看不見,老夫也不欺負你,這是你昔日贈那女女圭女圭的銀哨,依她對你的意思,應當是極其珍視此物,從不離身。昨夜那女女圭女圭已經離宮,徹夜未歸,我于宮中尋到此物,以箭穿頭,射入宮中,想是有人有意為之,以作威嚇?那女女圭女圭怕是出事了,也不知是落入了何人手中……」
說完了這些,老者搖了搖頭,轉身便走,末了,他還是提醒了秦燕歸一句︰「燕歸,那女女圭女圭是否有事,還未可知。但你若離開了冰棺,中斷了治療,那是肯定有事的。我明日還會再來,望你三思……」
這一回,燕歸未答。
……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皇城以北,山林之中,林風獵獵,快十五的月亮,很明亮,這大概是她這數月以來,干的最不負責任的一件事,此時卞國正逢多事之秋,內亂剛平,尚未恢復元氣,又逢北齊虎視眈眈,每日奏折可堆疊如山,她已離宮數日,這些奏折,自然是都堆疊到了秦滄的案前,倒是她落得清閑。
何以醉臥山林?只因她曾听臨淵說過,山間有青崖白鹿,閑暇了,便尋一處平坦的山嶺,以酒香惑白鹿,運氣好,便與它投緣,央了它帶自己一程,青崖白鹿,再攜一壺酒,搖搖晃晃,醉倒在它背上,待次日醒來,便能得以驚喜,因為你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會在哪醉倒,又在哪醒來,如此,便隨著性子飄飄蕩蕩,走走停停,總能尋得許多樂趣。
她倒是未見過白鹿,听聞白鹿乃仙人的座騎,常人能得以一見,便是祥兆,更何況騎著白鹿游蕩山林?就是臨淵,听說也是費了好大功夫,在某一座山林,待了一兩年,才真的惑出了一只貪食的白鹿來。
不料無邪此次運氣倒好,不必兩年,僅在這山中待了二日,竟真借著酒香引來了些什麼,只可惜那不是白鹿,而是一位故人……
那人倒是不拿自己當客人,從袖間甩出一道銀絲,卷住了無邪放置在身邊的酒壺,收起,便將那壺酒給卷走了,接在手里,揚頭一飲,笑眯眯道︰「你可真是半點戒心也無。」
的確,方才若是有心要襲的是無邪,而不是那壺酒,此刻無邪想是要身首分家了。
無邪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灰,看向來人,也不冷不熱地嘲笑了句︰「你可真是一如既往地風流繽紛,楚王殿下」
軒轅南陵掃了眼自己身上的華服,風流倜儻是不假,那繽紛……可真事措詞委婉了,這丫頭怕是想說他花枝招展呢︰「許久未見,我卻沒少听說關于你的事,怎如今你今非昔比,身邊卻一個能護你周全的人也無,真是自大了啊,無邪。」
看著膽敢在她卞國境內卻如回自家一樣不當回事的軒轅南陵,無邪頗有些頭疼,這位北齊的楚王殿下,行事吊兒郎當,亦真亦假,真正自大的,是他吧?比之生得令女子都容顏失色的衛狄,畢竟是一脈之出,軒轅南陵便是那從骨子里都危險邪肆的人。
無邪幽幽說道︰「你怎在這,莫不是欺我卞國無人?」
軒轅南陵輕咳了一聲,模了模自己的鼻子︰「雲染好歹是我一同長大的姊妹,本想潛入你宮中探望探望她也好,誰料你宮中戒備森嚴,令我踫了一鼻子灰,只好灰溜溜地打道回府了。」
無邪的神色平靜,似乎對此並未動怒,只輕飄飄地說了一句︰「太子妃若是安分待產,我必不為難她。」
「若是她不安分呢?」軒轅南陵忽然意味深長地眯起了眼楮,滿含戲謔。
莫說軒轅雲染也是個在皇宮中長大的女人,皇家的女人,耳濡目染之下,有哪一個是真的純白得像朵花的?就算雲染真是個性情率真心思單純得傻姑娘,無邪殺她丈夫,囚禁她,還要以她未出世的孩兒作要挾,任何一個有骨氣的人,都會將她恨到骨頭里吧?
無邪忽然勾起了嘴角,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軒轅南陵好似也並不在意無邪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他抬了抬唇,笑得幽深莫測,靠近了無邪,俯來,惡作劇一般,輕輕地撈起了無邪被風吹亂的一縷發絲,于手中把玩著,似笑非笑道地低聲道︰「其實我是特意來看看你的,無邪啊無邪,你可真真是個騙人不眨眼的丫頭呢,令我失魂落魄了好一陣子。我承認,第一眼見你,便忍不住待你仁慈了一些,忍不住喜歡你,總想著,放縱你偶爾欺負欺負我,倒也未嘗不可,只需我心中歡喜便是了。從前我想著,這大概是一見鐘情?嘖嘖,原來還隔了這層原因,你我之間,關系匪淺呢,怪不得,怪不得……」
這距離曖昧,軒轅南陵喜歡用燻香,一靠近,便讓人嗅到了他身上新制的香味。
無邪微微蹙眉,大概是不大喜歡這曖昧的距離,軒轅南陵卻笑了︰「看在你我關系匪淺的份上,無邪,我送你一份大禮如何?」
那香味刺激著無邪的腦仁,總覺得眼皮有些昏昏沉沉的,在見軒轅南陵嘴角那毫不掩飾的壞笑,無邪便知是他在燻香上動了手腳了,無邪的身子一沉,軒轅南陵便順勢將她撈住了,他狡猾的眼底笑意更深,湊到無邪耳邊,低笑了一句︰「昔日你在崖中洞穴里將我揍了一頓,還剝光了我的衣服,真是不應該。哦,我忘了告訴你,那銀哨,想是你極為珍視之物,可惜,落在了我這里,好人做到底,我已將你的寶貝送回,只是為了懲罰你……」
所以他在銀哨上灑了點血跡,以箭矢射入皇宮罷了。
後面他又說了些什麼,無邪已經听不清了,軒轅南陵直起身來,目光忽然一凜,似有若無地掃了眼那黑暗的山林一眼,他唇畔的笑意邪肆詭異,忽然抬起手,作勢要從無邪的天靈蓋處揮下一掌,可就在此時……一道疾馳的身影似鬼魅一般忽然掠了過來,太快了!快得軒轅南陵幾乎都沒看清來人的模樣,手中便已一空,丟了無邪!兩人過了幾招,軒轅南陵看著吊兒郎當,但這幾招,著實驚險了一些,簡直是狼狽後退才堪堪避過的,待他後退避過時,那人已經走了,連帶著帶走了無邪。
對此軒轅南陵似乎並不驚訝,反倒是悠悠然地理了理自己狼狽的衣衫,笑意盎然,他說過的,要送她一份大禮。
……
軒轅南陵是個用這些歪門邪道的東西的高手,他身上的燻香,明顯是動了手腳的,會令人昏沉,可這藥效似乎很快便褪了下去,無邪只覺得自己渾身一輕,落入了一個冰冷的懷里,是阿,有點冷,可卻莫名地令人懷念……無邪的渾身一震,有什麼東西瘋狂地在她的身體里翻滾著,她抑制不住,幾乎要叫出那個名字來,可最終,她仍是閉著眼楮,強行壓抑了自己心中的顫動,就連她的身子都在隱隱顫抖著……
耳邊是呼呼的風聲,許是察覺到了她的顫抖,他們終于停了下來,他將她放在了一棵樹下,欲查探她的手腕。
那冰涼的手指觸上了她的肌膚,無邪該是立馬做些什麼的,可她沒有,她只覺得忍耐得難受,可她一點也不敢輕舉妄動,生怕這是夢,她閉著眼楮,尚還能感覺到他冰涼的觸踫,尚還能听到他的呼吸,可一點她睜開了眼楮,一旦她做了些什麼,一切一定就要消失了……
他的觸踫好冰涼,冰涼得……好舒服,先前無邪未曾察覺自己身子的古怪,只知聞了軒轅南陵身上的燻香,便昏昏沉沉的了,可此刻,她只覺得渾身燥熱,像是有一團火焚燒了她的全身一般,她忍得難受,太難受了,每一寸肌膚都在焚燒著,她忍得渾身出汗,可惟有他觸踫的地方,像是拯救了她身上熊熊燃燒的烈火一般,會讓她更加難耐,更加想要,要更多,更多……
無邪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只覺得難耐,可是又很奇妙,很顯然,當他探向她的脈搏時,也察覺到了異樣,他遲疑了,猶豫了,收回了手,許久沒有動作,也沒有離去,但這對于他,似乎是個大難題,是他並不願意見到的場面。
這許久的落空,讓無邪感到失落,感到身體里都是空蕩蕩的,空得讓她比烈火焚燒還要難過,他欲走了,此刻無邪卻不管不顧地拽住了他的袖子,她渾身乏力,那一下起身,只覺得渾身癱軟,一下便跌進了他的懷里,她的小臉發紅,那是嬌艷欲滴的紅,那墨發散亂了下來,很狼狽,可也異常地嬌艷,美麗……
無邪仍是閉著眼楮,從未掉過眼淚的她,這一回,眼簾上的睫毛卻是濕潤的,沾著水珠的,她的呼吸急促,不肯睜眼,只固執地抱著他的腰,不讓她走,是他,真的是他,她敢以生命保證,對于他,她從來不會認錯,即便不需睜眼,那也是刻到靈魂里的追逐,永遠不會錯!
無邪能察覺到自己渾身顫抖,她不知是因為什麼,她此刻心中有喜,有憤,有怒,有悲涼,她已說不清了,這是怎樣劇烈的起伏,像山崩地裂,像世界毀滅!
頭頂響起一聲輕嘆,他心底有什麼東西,徹底碎裂了,面對這樣的無邪,他竟心慌了,那是從未有過的慌亂,心底有一股沖動,推送著他,跌入了萬丈深淵,那是沉淪的泥沼,失去理智的控制,無數只可怕的手,在將他拖拽了進去……
鬼使神差地,他低下了頭,吻住了她如火般艷紅的唇,無邪渾身一震,似乎要睜開眼楮來,他卻突然一頓,唯恐她見到自己這副模樣……
這對于無邪,無疑是最大的撩撥,她渾身燥熱,呼吸急促,她想見他,迫切地想要見到他,然而,那只冰涼的大手忽然捂住了她的眼楮,無邪雖也曾強行偷襲過他兩次,可真到了這時候,她還是顯得那樣笨拙,那樣魯莽,像是跌跌撞撞的小獸,不給辦分喘息的空間,帶著心慌急切地索取,她不知道自己的身子是怎麼了,中了什麼招,只覺得,此刻他就是她的解藥,唯一的解藥!
他輕吻著她,勉強控制著理性,可她的回應,卻像是催化他墮入深淵的催化劑,她笨拙的回應,更像是一種誘惑,將這個淺嘗,轉向了深吻,他是第一次發現,自己的意志力是如此薄弱,如此不堪一擊的,在她青澀又帶著狠意的啃噬報復中,他引以為豪的所謂的冷酷和理性,幾乎全面潰散!
一把火,點燃了這注定瘋狂肆虐,互相折磨,互相糾纏的夜,他們漆黑的長發糾纏纏繞著,似乎要扯不開了,她的身體很燙,他的身體卻依舊冰冷,陌生而鷙猛的撕裂,如一層層褪下的花瓣委地,最後袒露出了最真實,最原始的他們,那一寸寸燃起的烈焰,伴隨著永生難忘的鮮血和刺痛,在骨骼里,刻下了刻骨民心的彼此,糾纏,到毀滅……
她從來不知道,比起吻,從少女到女子,是這樣的痛楚,飛蛾撲火,粉身碎骨。
……
無邪回到宮中時,依舊是當初離去時的那副模樣,秦滄見到她的第一面,問的便是︰「你見到三哥了?」
無邪只淡淡地回應了一句「沒有」。留下秦滄的一臉古怪。
秦滄沒有問她這些日子去了哪,他二人也再沒有提起過分毫關于秦燕歸的事,無邪回來,面臨的便是成堆的奏折,秦滄只挑了一本給她︰「北齊動手了。」
無邪早料到為有這一天,倒也反應平靜,秦滄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在無邪目光的注視下,他才說道︰「父皇欲見你。」
對此無邪倒還真是有些意外的,頓了頓,她點了點頭,轉身便往西宮建帝如今所住的宮殿走去︰「走吧。」
秦滄隨著無邪去了西宮,卻沒有再前行了,無邪知道,他到底是有顧慮的,建帝到底還是他的父皇,便也不勉強他,帶著一眾侍衛,走了進去,一路走來,所有人似乎都對無邪心存敬畏,全都靜悄悄的,大氣不敢喘一個,她見到了建帝,那個已經蒼老衰敗風燭殘年的老人,他敗得一塌糊涂,老得也一塌糊涂。
無邪唇含嘲諷,建帝見了她,也是面色微微一變,讓周遭的侍衛與下人都退下,然則待他下了令,才驚覺所有人都一動未動,就像沒有听到一般,建帝的神色當即變得悲涼了起來,是啊,他又忘了,如今這天下,是秦無邪的。
「退下吧。」無邪懶懶地開了口,面色不耐,他一開口,那原先對建帝的話充耳不聞的眾人,才迅速領命退了下去,動作極快。
這對于建帝來說,無疑是莫大的諷刺。
眾人都退下了,無邪便冷眼旁觀般地站在那,看著建帝,也不說話,也不動作,倒像是要看看,他還能耍出什麼花招一般。
令無邪沒有想到的是,這個一向沒把她放在眼里的老皇帝,竟然忽然自她面前跪了下來,無邪微微蹙眉,卻也沒有避讓,只是口氣越發地發冷了︰「你想說什麼。」
建帝跪在無邪的面前,他這是輸了,徹徹底底地承認他輸了,然而他輸了,那到底是卞國皇家內部的輸贏爭斗,但不能就此輸了卞國,他在位四十年,勵精圖治,為卞國嘔心瀝血,他決不甘心,讓卞國就這麼輸在了秦無邪手里︰「朕……我知道你不在乎江山社稷,國存家亡,但我懇求你,北齊狼子野心,虎視眈眈,國亡則民亡,你如今贏了,整個卞國江山都是你的,那些子民也都仰仗著你生存,我求你,莫因個人恩怨,棄國之安危于不顧。我懇求你,保住卞國……」
無邪的面色沒有動容,然而她卻沉默了,建帝見此,便忙顫顫巍巍地又叩了一個首︰「我知道你如今已是鐵石心腸,也恨我入骨,但你既贏得了皇權,自當肩負帝王的職責。國家得保之日,定是我自裁之時。」
無邪不是很記得那日自己是如何離開西宮的,大概此時,全世界都以為她,真的鐵石心腸,真的什麼都不在乎了吧?
北齊和卞國終于還是兩國交戰了,北齊率軍主將,正是那名聲狼藉的北齊楚王軒轅南陵,但軒轅玨是什麼人,放眼諾大的北齊,性情最像軒轅玨的,恐怕就是軒轅南陵了吧。這種人,又怎麼會真的吊兒郎當毫無才氣呢?看得出,軒轅玨當是有意傳位于這位名聲不大好听的楚王軒轅南陵的,最危險的人,往往就是軒轅南陵這般行事作風總是出奇不意無道理可循的人。
在與軒轅南陵一戰中,卞國的確是元氣未復,身居下風,然而最讓世人震驚的是,北齊大將衛狄,竟是在戰場上臨陣倒戈了,給了北齊人措手不及的一個巨大打擊。
那日軒轅南陵只說了一句話,「背叛北齊的人需要付出代價」,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做些什麼,不料軒轅南陵卻當眾下令,要把衛狄的畫像貼遍全國,所有人見一次便朝他畫像射一箭,以此解氣,令人大跌眼鏡。
兩國交戰,最後卻在軒轅南陵草草退兵收場了。這一戰,開端開得轟轟烈烈,卻結束得如此莫名其妙,兩國文人,似乎都不知道該如何下筆了,大概還沒琢磨透這里面的學問。
軒轅南陵退兵之時,無邪笑問了一句︰「軒轅玨會很生氣,你不怕嗎?」誰知軒轅南陵仍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不以為然地回了一句︰「我怕過老頭子生氣?」自此,便大笑著離去了,退兵前,還順帶地囑咐了無邪一句,善待軒轅雲染。
兩國交戰,便這麼莫名其妙地落下帷幕了,卞國得保之日,果真是建帝自裁之時……
無邪揮師回宮,便听聞建帝臥病不起了,太醫診斷,為中毒,怕是回天乏術,其實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無邪便也裝模作樣地徹查了一番整個皇宮,命太醫好生診治。
建帝臨危那日,無邪在宮中見到了一人,秦臨淵,宮中的爭斗,他並不管,但臨行時送一送建帝,不過是盡為人子之心。
宮中無處不有無邪的眼線,以秦臨淵的本事,自然是沒有察覺不出的道理,但他似乎並沒有避諱這些人,那夜建帝還是死了,暗衛回稟,建帝臨死之前,到底是不甘心,臨危托付秦臨淵,要他將無邪打為叛軍,說她並不適合統治一國,並不該坐這個一國之君的位置。
若是臨淵……無邪知道,他是有這個本事的,哪怕如今天下大局已定,她已是這個天下的主人。
「該當如何?」再見到秦臨淵,秦滄自然是震驚的,但比起眼下的局勢,秦滄也不得不替無邪擔憂,關于秦臨淵的故事,他听得太多了,從小耳濡目染,他若狠心要對付無邪,並不是不可能……
「他答應了?」無邪的表情似乎也有些苦惱呢。
秦滄點了點頭︰「父皇臨危囑托,他沒理由不答應。」
「臨淵兄素來是個一言九鼎的人呢……」無邪輕嘆了口氣,卻好像根本沒有要思索對策之意︰「明日之事,明日再說罷。」
對于無邪如此雲淡風輕的處理方式,秦滄是目瞪口呆,無邪笑了笑,只說了一句︰「秦滄,若臨淵真的容不下我,那只能說明,我真的沒有資格坐這個位置。」
也是如無邪所料,也許是在無邪的預料之中,秦臨淵終究還是秦臨淵,他還是那樣瀟灑,建帝逝世之後,他甚至都沒在宮中待太久,第二日便留書走了,秦滄還記得,那日無邪看了秦臨淵留下的潦草的「天下已定」四字時,面上那哭笑不得的神情。
的確是天下已定了,這果真是秦臨淵的作風,在他看來,沒有什麼比天下大定更為重要,誰做這個皇帝,他並不關心。
更令秦滄哭笑不得的時,無邪登基當日,人卻沒了,翻遍了整個皇宮也尋不到她,他在無邪寢宮之中發現了那日秦臨淵留下的四字留書,無邪比他還要敷衍了事,竟直接在那張紙的背面,留下了四字——傳位秦滄。
也沒有管秦滄樂不樂意,這也一貫是無邪的風格,她任性慣了。
天下大定,傳位秦滄……好一個天下大定,傳位秦滄!沒有人會忘記,那日滄四爺的臉黑成了什麼樣子……
天下大定,秦滄登基了,這一場內憂外亂,在持續了一整年之後,總算落下了帷幕,待後人論起,總是不禁一陣唏噓。
後來,衛狄亦成了卞國一代名臣,站在了權力的巔峰,他曾說過,永遠守護一個人,其實也很好,不是麼?他位居高位,她倒是逍遙自在……
那日無邪只敷衍般地留下了四個令秦滄氣急敗壞的字,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有人看到,她回到了那片山林,那里站了一個衣袂翻飛不染縴塵的男子,那男子英俊如神邸,她朝他走了過去,他只溫柔地與她說了四個字︰「無邪,嫁我。」
無邪及笄之日,正是無邪出嫁之時,她穿著嫁衣那天,臨淵沒有來,卻讓人松了一份大禮。晏無極像蓮花一樣聖潔美好,無邪在他的頭發上發現了白絲,晏無極卻溫和地笑了︰「從此以後,我將如常人一樣,會衰老,會生病,會老得走不動路,再也幫助不了你,你會不會嫌棄我這個朋友。」
那日溫淺月親自為無邪挽上了發髻,她曾說,這是她一生中最羨慕的事,只可惜阿靖負了她,卻也給了她機會,讓她在無邪身上,得到了些許的慰藉。
無邪和秦燕歸成婚那日,無邪問他︰「你會陪我多久。」
他微笑地回答︰「很久很久……」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