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一直下。
她躲在山壁下僅容一人勉強塞進的凹洞,半合著眼,昏昏欲睡。
「姬憐憐,你又逃課了?」這質疑的聲音想都不用想是誰的。林明遠將要去京城林家,已經在整頓行李,就在這兩天了。
「是誰欺負你……不對。你不欺負人就不錯了。這兩年你怎麼這麼不爭氣,老愛逃課?」
「林明遠,林家、秋山派、青門,你說哪個適合我?林家如何?我想過了,我听說當人小妾似乎還不錯?只要負責吃飯、打扮就夠了。」
「……你傻了啊,你是什麼貨色?你以為你有這個姿色跟才情嗎?沒入兩天就被害死了吧!負責吃飯?你腦袋只想著吃嗎?到時一尸兩命,看誰替你收拾去。」那語氣恨鐵不成鋼。
姬憐憐畢竟年幼,听不懂他的一尸兩命,但真的進林家,會躺著出來直接埋入土里,她倒是明白了。」她默默地從心里刪掉林姓。突然問道︰「你說,有些比較笨的人都不見了,是不是被長老們偷偷殺死啦?」
「比較笨?你是說白痴嗎?」林明遠不以為然道︰「他們還沒壞到這種地步,那些白痴都送到朝廷辦的公義堂里。」
雖然對他嘴里動不動就說白痴,她心里不舒服,但听見那些娃兒有去處,她驚奇地張開眼,看向林明遠。
「他們有地方去?不是被丟棄了?」那她,是不是可以不用硬撐?
林明遠撐著傘,奇怪地看著她激動的表情。
「算是被三姓大家族丟棄了。如果沒有三姓大家族在,我們也會在那里,但那里遠不如這里好。怎了?」
「沒事……林明遠,你聰明,你替我想想,我不愛讀書……也有一點點笨,去哪才好?青門、秋山派,林家……公義堂?」
林明遠瞪著她。
「你有病才去公義堂!好好的人,去那種地方做什麼?」
「對……對啊,我好好的,去那里做什麼。那,你說我要去哪好呢?」
她極度渴望有人給她建議,林明遠這麼聰明,給的一定正確。林明遠遲疑一會兒,他發現自己居然希望她過得好一點。當然,他歸究在他會過得更好,而他不喜歡除他之外的人去壓制姬憐憐。
「別去林家。林家一點也不適合你。至于青門與秋山派,青門都是女子,女子眼界小,女兒身在江湖太辛苦,青門又閉門造車,不愛出鋒頭,尤其青門幾代掌門都是心慈之人,如此下去,只怕落魄指日可待。你去秋山派吧,秋山派掌門重男不重女,太危險的事不會讓女弟子去做,你去了,也有師兄可以護你。」
姬憐憐瞪大了眼。怎麼她煩惱這麼久的事,他這麼容易就解決?
林明遠自認此次是他對姬憐憐最無私的一次,替她選擇她最好的未來。
「去秋山……可以不用識字嗎?」她細聲間。
「你這愛逃課的家伙,就只注意這種小事。江湖打打殺殺,只用刀劍,不用筆,你放心吧。」
「只有打打殺殺啊……嗯,謝謝你,林明遠。我明白了。」姬憐憐朝他笑道:「林明遠,你一定會成功的!」
林明遠遠撇開臉,嘴角揚起,但嘴里哼聲︰「這還用說!你這娃的嘴什麼時候也懂得拍馬屁了。」
「怎麼叫我這娃?你也只長我幾歲而已,難道你還想跟那些長老比嗎?白胡子一堆的。」姬憐憐抗抗議。
林明遠看她一眼,掩不住笑意,終于笑了出來。
那一年的那一天,林明遠偕同其他林姓子弟回三姓大家族。
那一年的那一天,姬憐憐坐著牛車前往青門。
「青門?」林明遠滿面驚疑。明明是跟她說秋山派的啊!去青門有什麼出路?她身骨看起來不像能練成高手,青門只會讓她悶死在山上,平常她古靈精怪的會連這點都不懂?
他掉轉馬頭,遙望那愈離愈遠的牛車。
車棚里坐滿了人,有個小姑娘采出頭往這頭看來。臉小小的,尚未張開,就是個普通樣……遠到看不清面目,但他就是知道那星姬憐憐。
他進林家了,他在林家過得很好,林家看上他將有的前程,這是有價交換,彼此互惠,全都在他的預料之中,此次回三姓大家族,他想跟這小貓說……說若她在秋山派,江湖與官場總是互有勾結,說不得哪日再踫了面,他多多照顧她就是。例如將她這個秋山弟子明收為門客,暗自白養她也就算了。她出身好有什麼用,人也不爭氣……
至于為什麼偏偏只照顧她,林明遠此刻心里尚是模模糊糊的,沒去深究過。
「這傻子……」怎會傻到選擇青門呢?那種在他眼里完全沒有前程的地方,是傻瓜才會選的。
兩年來的片段回憶歷歷在目,尤其她在窗下對著其他人大喊明遠是聰明的,是長老求他來的,不是他跪著求來的。那樣的記憶他一直無法忘懷。
他自許聰明,只要有人肯給他一條夠長的繩索,他就能直攀而上;但,在最初時卻因出身不得不卑微求人,只有這只小貓這樣地為他說話……說他心里沒感覺是假的。
他又往那牛車看去一眼,那小貓似的大眼一直在腦海中徘徊不去;他希望她師傅能被她的小臉所迷惑,這麼讓人心生憐惜的小臉應該能在青門通行無阻吧?
他轉過頭,沒再看著遠去的牛車,任由歲月沖刷去他內心無法理解的心緒一一遺憾。惱怒、不甘以及模糊陌生的感情。
此時,他還不清楚人的感情是分遠近深淺的。當年第一個抱起姬憐憐說她好生令人憐惜的長者,是深愛她的父親;而第二個說她可憐兮兮的,不過是一個毫無感情的外人,
而且,他太過年少.更不知道一一有時錯過,就星一別終生。
林明遠支手托腮半合目.忽地.墨色眼眸猛地張開,
暈暗的燭光下,他看見足下的木質地板,不由得心一跳,不是青山那竹屋泥石地,這里是酒樓!他正要起身,有人走過他面前,這人嘴里嘮叨著︰「林明遠,你看這樣行嗎?方便你指點吧……嗯?」沒等到他的回應,這人微微偏著臉不要臉地湊了過來,青絲如墨披散在她白色里衣上.
林明遠怔怔,對上她貓似的大眼,這小臉早已張開,是個大姑娘樣,但在第一眼,他就能認出她是姬憐憐……因為她這臉就是很容易讓人心生憐惜,別無分號;尤其她身骨縴細,看似弱不禁風,手臂一張就能將她盡納懷里,骨子里卻最獨立不過.
「林明遠,你剛睡著了?」大師在前,姬憐憐自認體貼,以免大師甩手不
理.
「算了,改天再開始吧,」他撇開視線,惱道︰「誰說今天不行?姬憐憐,難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嗎?到底是誰教你這麼愛靠近人的?」
她眯一下眼,評估自身度量很寬,不是有一句姬憐憐肚里能撐船嗎?她行的.她稍稍諂媚道︰「也沒人教,因為你是林明遠嘛,我就忍不住湊近啦.」林明遠沉默了一會兒,掩飾不住嘴線上揚.
「以後只準你……」
「我明白了,以後不會隨便湊近的啦.」林明遠轉回來狠狠瞪她一眼,
「姬憐憐,你不識相!」姬憐憐已經習慣他在她面前動不動就翻臉的舉動,遂問︰「那……現在?」她的臉皮很厚的.用罪渴望的目光看著林明遠,她渴望得不得了啊.
終于有一個人知道她的秘密,現在她心里松了口氣,以前認為誰都可以揭穿她,唯獨他不行,現在心境不同了,知道她秘密的是林明遠,真是……太好了,
林明遠又看她一眼,意味深長道︰「你急什麼?我一直在這.又不會跑掉.」他完全不奢望她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他起身,繞了她一,又見她滿面的喜悅,真想問她︰你這家伙到底是我喜歡你才這麼高興.還是有人能教你練內功了,你喜上眉梢了?但這樣一說,不就顯得他林明遠太小家子氣?
他拿過先前她背誦、他寫下的口訣再讀了一遍,又看著他畫的人體穴道,右手執起筆蘸墨,抿起嘴,說道︰「姬憐憐,我這麼幫你,到底有什麼好處?」滿臉渴望的姬憐憐聞言.愣了下,
他又撇開臉一會兒,再轉回時又要開口,她湊過來踮起腳尖.親上他的嘴一口
兩人同時頓住,林明遠左手拿他書寫的紙,右手拿筆,就僵在那里.姬憐憐則松了一口氣.
「林明遠,這樣行吧?我對準了吧?以前我練飛鏢講究的就是眼利手快,這
些年可沒落下呢.」
燭光的陰影令得林明遠的面容隱隱罩著黑氣.他臉色不太好看,低聲道︰「這種討好手法也不知道你哪學來的……」
姬憐憐接過話︰「以前師傳為了讓我們了解男子多薄幸,不要隨便就栽了,所以帶我們上青樓看過.我瞧過這一幕,就記下來了.」
「你師傳……」林明遠咬牙.她師傳也不算做錯,只是他聖賢書讀多了,還是本能地認為女子不該懂得這些.
但不懂得這些,也許有一天她就會被男人給蹭踏.
因為是姬憐憐,所以他能接受,
如果他與姬憐憐永遠錯過……他希望她師博教會她所有保護自身的方式,哪怕得上青樓數百次.
她承自江瑚的觀念,與他聖賢書下的觀念相違背;既然他入了江湖,勢必要改正自己的想法.所以在外人眼里他是退了一步又一步,但他心里卻知,無所謂退或不退.他不過是從一個世界踏入另一個世界,一個沒有姬憐憐他萬萬不會踏入的世界,一個因他極度的貪心而踏入的陌生世界.
林明遠垂下眼,在她的白色里衣上分別點上好幾,一一說明這些穴道,以及配合青門口訣.
姬憐憐專心听著.當年她入門吋,師博已年邁,都是趙靈娃教的;趙靈娃本身讀過書,喜歡引經據典,搞得她痛苦萬分,一句口訣可以連到哪本書哪句話,哪怕她再會背,也不可能融會貫通;當她欣喜若狂懂上一句話時,趙靈娃與其他弟子早不知進展到哪了,她就這樣每次落下一點點,落到最後,她一直站在那里動不了.
偏她死也不肯讓第二個人知通她的缺憾,咬死她懂得她什麼都懂,就是懶了點,就是愛招搖她的姬姓,也虧得青門近年因為師傳的老邁,沒有摻入過多的江湖事件,她這才躲躲藏藏了十年.如今她听著林明遠一句句解說,既耳熟又陌生,許多不懂的她都敢間,甚至問到青門口訣上的疑惑,林明遠居然都面不改色地細細說與她听.甚至畫著圖做輔助……
這也未免說得太通暢了點吧,她想.這林明遠到底費了多少工夫在了解青門的內功心法上?
都是為了她吧……姬憐憐心里既是感激又是想笑.這陣子,她就是發自內心一直想笑,墨汁忽地點在她臉上,林明遠看她一眼.[專心點.」「是.師傳.」他頭也不抬.
「嗯?江湖里師徒可以共結連理的麼?」她一證,「好像沒听說過……」
「那以後就別叫我師傳了.」他自然地放下紙筆.姬憐憐自動替他轉白話︰林明遠與姬憐憐是要共結連理的,所以什麼師徒閉嘴!原來這麼含蓄的話她也能理解.她還真不笨,她想.男人的手掌輕壓在她白色里衣下的丹田.「這真麻煩.在衣上涂穴,不夠精準.瞧,感覺到了沒?從這移到這……再從這……」掌心輕輕滑過她的腰肉,讓她又癢又想笑.
「青門內功心法頗為有趣,照我理解,與老子的道法自然有異曲同工之妙,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若然如此,青門劍招豈不多余?無生有,有終無……我見過……你們練劍……雖是門外人……也能見到劍招利落……劍如人,趙靈娃的劍卻不合青門……自然……」
姬憐憐听他愈說愈是斷斷續續,以為他在思考,聰明人思考總是不一樣,她崇拜得很.
他忽然拾起頭,一雙亮得驚人的黑眸對上她的大眼,半天.他才沙啞道︰「你有在听麼?」「有.我听得十分認真!」她只差沒用子弟之禮拜他了,「……嗯.」林明遠自然地收回手,耳根略紅;又停頓一會兒,他道︰「我剛模的方向你記得麼?」「記得.」
林明遠看她一臉正經,重復模一輪他剛踫過的地方,自丹田而上,再到腰際幾個穴道.最後停到她柔軟心口上.他撇開臉,掌心似有火焰饒灼著,嘴上說道︰「姬憐憐,這不合禮法,我們得重新想個法子.」「什麼?」他瞪她一眼.
「你要我天天這樣模你麼?你以為我模不到什麼嗎?你當我是木頭人嗎?」她傻眼,瞬間臉紅.「我……很正派也單純,根本沒往那頭想去……」
「所以我滿腦子婬念麼?」林明遠瞪看她,他捫心自間,他並不是一個︰沖動的人.偏偏這家伙就是能拉低他的智力,跟他杠上.
「林明遠,現在是我的重點戲,你不能想歪啊,那我抱抱你,讓你稍稍滿足一下?」姬憐憐低聲說著,沒抬眼看臉已經全黑的林明遠.她自動自發,主動之至,絕不欲擒故縱欲語還休,她雙臂打開.馬上環住他的腰身.「……姬憐憐!」林明遠連動也沒有動,似有有些僵硬,「哎,林明遠啊,我知道不合你嘴里的禮法,但我就是想看看,是不是真像書里寫的那種,一被情郎抱,姑娘家魂都到九重天外去,骨頭還會爛成一堆香泥,站也站不住……」
「……你都從哪听來的?你這十年來就只有這種不入流的書可以听麼?」「哪不入流啦?林明遠,青門里都是女子,對這種故事當然好奇,說的人多了,我听著听著也就會背了.我知道你們這種人喜歡含蓄點……」她閉上嘴,因為被人緊緊回抱住.她滿臉通紅,滿面止不住的笑.
「姬憐憐,你也算奇葩了,不認字也能背書,以後別亂背,要听什麼都來問我,我念給你听,讓你听到求饒,」「嗯.」她笑.「那.變成爛泥了嗎?」她耳際響起沙啞的聲音.「沒有,我變成暖被啦,林明遠,你真暖|我沒有想到你全身上下真這麼暖,你們讀書人是不是讀了書,身子全都這樣暖呢?」她耳際狠狠被咬了一口.「你要我說,你們女人的身子都是冰冷冷的嗎?姬憐憐,」「……」原來她說錯話了.這林明遠真是小家子氣,她想.一股濕熱的氣息沿著耳垂下滑,頸間的肌膚一路火熱,她以為緊接看該是那個不過爾爾但其實她很喜歡的親嘴,為此,她的唇間都有些渴望他的熱度,但他及時拐了個彎,肩上的里衣被揭開,露出她雪白的眉頭,趙舍那一刀就自她肩骨砍下,如今一層層傷布緊緊包里著,她肩上肌色幾乎要與傷布同色,他垂眸看了半天,最後唇畔小心翼翼踫了下傷布,再抬起一雙閃耀波光的墨眸與她對視。接著,
他斬釘截鐵地替她拉妥里衣領,轉開臉,輕聲說道︰「別鬧了……」
姬憐憐一臉微眇.她沒鬧吧?一開始她是十分正經的要練內功好不好,「……其實,也是可以早些成親的,然你心急,那一年算是最快了……好麼?夠我們準備了,」
姬憐憐如鰻在喉,很想問他︰這一年到底要準備什麼啊?是要從東邊搬到西邊,還是要從西邊搬到東邊去這麼耗時?最重要的是,是誰心急啊?
「去把衣服穿上吧.你勢上帶傷,總是要好好養的,練功不急在一時.早點睡,嗯?」他聲音仍是略帶沙啞.
等到林明遠離開後,姬憐憐一直立在原地沒有動.
……所以現在是在避她如蛇蠍嗎?這句話是這樣用的吧?姬憐憐沉思如雕像,沒一會兒她就渾身發冷,十分懷念剛才林明遠的懷抱,她拾起床上厚件衣裙,穿上後躺在床上,又發起呆;她撫著唇瓣,若有所思道︰「這家伙是故意的吧?明明知道我這麼急切地想要練內攻他卻怕擦槍走火……」她憋一眼桌上空空的,圖卷都被他帶走了.也是,留在她這里沒意義,她又看不懂.
讀書人很看重婚事的吧?其實從兩人同住一屋,他守著禮教就知道在某種程度上他實在迂腐得很;但一年也委實太久.她真的很喜歡林明遠的體溫,那暖乎乎的讓她希望每都能抱著睡,若這樣說出口,不知會不會被他嫌不要臉?
她又模著冰涼的唇瓣,嘀咕道︰「難道他不知道江湖人成親也是可以速戰速決的嗎?怎麼我覺得他是在設一個局,他自己不肯不要臉地破,就要我不要臉地去破呢?林明遠,到底是我把你想得太陰險,還是我自己就這麼陰險呢?」
「到頭來,舊家、舊物,舊人……原來,舊人一直在那,」姬憐憐有些困盹地合上眼,想到舊人里有一句話形容回頭燈火就在原地,明天古問問林明遠,那句原話到底怎麼說.
I;人前她總是不敢問,怕一問就被人揭穿,只能用盡心機旁敲側擊;她沒有想過有一天,僅僅是多了那麼一個人知道她的秘密,就能讓她這麼地安心,這麼地放松,甚至開始覺得她跟其他人沒有什麼不同,因為有那個男人在.
她雙手輕輕捂住臉.良久,她才輕輕喃著︰「林明遠,我也是不要臉地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