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浮萍隨逝水 第六回 誰道飄零不可憐

作者 ︰ 胡可青

吳媽先頭見蕊娘行將摔倒地上,苦于自己也失了穩當,根本無法再扶持蕊娘,急得全身血液都要往腦門里沖,突然眼前青影一晃,眨眼功夫,蕊娘已得救,只覺五髒六腑都歸了位,也不問那救人之人究竟何許人,就對著那抹青影跪下磕起頭。

卻不見動靜傳來,微抬了頭向上看去,這一看,她那可憐的將將平復的腦袋再次「嗡」地響起來。她是過來人,十幾、二十年前在大門府宅里也是有過兩把刷子的,即便只這一眼,她已是看出某些端倪。憑蕊娘的相貌身段,惹來這救人男子的傾心倒是不足為奇。只是看這男子的穿著品貌、風度氣魄,究其身份想是府內少爺無疑了,又看一旁李管家一副恭謹異常的姿態,這男子怕就是如今府內的當家人大少爺了。這一細思,吳媽的身子便抑制不住地發抖。

眼前的一幕是萬萬不能被人瞧見的,蕊娘已經身在水深火熱之中了,再被人橫加一條,以後可該如何自處啊。現在鐘夫人連同孫夫人這都明著面子不管里子地為難咱們了,如若再將大少女乃女乃得罪咯,恐怕以後再無立身之地了。

思念至此,吳媽轉頭向院中那圍成一團的婦人處看去,但見一雙雙紅腫的眼楮直要噴出精火來,心下一慌,也顧不得其他,站起身就撲至李青梧身前,行將哭嚎起來,卻恰值李青梧從神思縹緲中清醒回來,待她哭叫著「小姐……」兩字時,蕊娘已經被塞回她懷中了。

吳媽見懷中的蕊娘暈得不醒人事,怎麼搖晃怎麼叫喊都不給反應,一時心疼不已,早把剛才的一通計較拋卻雲外,一門心思撲在蕊娘身上,壓根就沒注意到李青梧那匆匆離去的背影著實有些狼狽。

而太師府二管事李左卻看著李青梧的背影若有所思,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首,然後才將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主僕二人身上。見蕊娘嬌麗的臉龐上雙眼緊閉,忙收回視線,對著吳媽提醒道︰「我看,吳媽,四姨娘只是體力不支暈倒了,你別慌了手腳,趕緊把姨娘背回園子才是!」

這李左並未順著吳媽的口,而是稱蕊娘四姨娘。蕊娘進府前,李琛已有三房夫人,均是正式下了聘、明媒正娶過來的。論排行,論出身,論地位,按理鐘夫人最長,對外稱大夫人,府中她也最當家最得權。李琛另還有三個妾室,均有所出,先後依次抬了姨娘。蕊娘論理應排第四,只是她甚少露面,這四姨娘的稱呼還真沒幾人這般喚過。因而本就心慌意亂的吳媽听了李左的話一陣迷糊,不過很快就反應過來,跟著點點頭,然後背起蕊娘就奔自己園子去了。

蕊娘伏在吳媽的肩頭,模模糊糊中,只覺得自己的身子一顛一簸的,好像……好像……,對,好像自己的心跳!自己的心跳啊!對!

是啊,好緊張!好緊張!怎地突然吩咐下來要準備燕樂表演呢,還欽點表演人數最為眾多也最為熱鬧的「隊舞」上殿表演,原先不都傳只設宴不作樂麼!

太祖皇帝在位時就一直以前朝為諫,治亂持危,戒奢崇儉,修身尊賢,甚少宴饗之樂、大宴群臣,只在重要節日、重要場合,方才舉辦盛會與民同慶。如今的太宗皇上更是極精微高明之人,敦厚崇禮,謹尊太祖皇帝遺訓,從不耽于聲色犬馬,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此次有此一宴,卻是因為不日前,秦州清水監軍勃朗擊破西羌,斬獲甚眾,一展大梁之雄威,捷報傳來,龍顏大悅。近日勃朗班師回朝,太宗皇帝于崇德殿大設宴席為眾將士接風洗塵,又逢今日佔城國遣使來貢,大梁喜上加喜,太宗有心大犒得勝歸來的英勇武士,遂這筵上不只有美食最好還得有美人。于是太宗皇帝命教坊好生準備,並下令將《采蓮舞》一曲排至最後上場,踫巧蕊娘便是這《采蓮舞》「隊舞」中的一員。

蕊娘得知消息之後就開始心神不寧,她想裝病,她想假摔一跤,還想著要不干脆和班首告假?她不停轉著心思,心跳如雷,「 咚 咚」地震得胸腔隱隱作痛。她暗自估模到此次演出,必定不單單是饗樂之事這麼簡單!如若當真是按以往的盛宴那般只是做場表演,何故只叫隊舞表演,不叫其他節目呢,偏偏還將她這組原本是在舞曲最**、最精彩處才會上場的舞目安排在最後?這事關她的命運,由不得叫她掙扎不已,糾結萬分,可這對于君王來說,只不過一念之間而已。

蕊娘如是一想,再左右一掃,看著自己這一隊十二人,清一色的妙齡美少女。這已不是秘密,凡大梁宮內教坊中最美的舞伎最終莫不盡歸這組隊,只因這《采蓮舞》的隊舞,對舞伎的首要要求便是必須相貌絕佳方可,然後再考慮其他。而這舞隊的隊頭更是萬里挑一,不僅長得要極美,且舞術必須出類拔萃。

不知有多少任隊頭只在出宴表演一兩次之後,便或賞或賜或被討而離開這令她們絕望壓抑的宮庭。因而舞伎們有一天真的進入這隊舞之後,興奮之余無不苦心訓練,欲以高超的舞藝爭當隊頭。一般入隊不久的舞伎幾次表演之後,技術便已嫻熟,待隊頭走之後很容易得任新隊頭,然後也和前任隊頭一樣,很容易因此被賞識,從而如願離開教坊,去外面的世界搏另一片天地去。

唯有蕊娘她從來無心去爭這隊頭,也因此成為眼下這支隊舞中年紀最大的舞伎了。班首李雙奴眼看著蕊娘從十一歲跳至如今的十九歲,對于這女子的舞技,她心里清楚得很,雖然故意裝作稟賦有限、天姿愚笨,但李雙奴何許人,自是看穿蕊娘在保存實力,于是她從來不攆她出隊,她有把握如果要蕊娘上場後,雖她不會出彩但絕不會出丑。

蕊娘這個當口過來和她討假,她不準備應允,她猜出了蕊娘心中那小算盤,但她認為對于蕊娘這卻是最後的機會了,已經十九歲了,不管蕊娘是出于什麼原因一直不願當隊頭,這次她是不會同意蕊娘再這麼執意下去的。這次皇上此番安排的用心,她心里也模了個七七八八了,因而這次說什麼也要讓蕊娘出場。蕊娘這孩子看似看得透,可也傻得透啊,難不成她真想學自己,做個班首,在教坊待一輩子,一輩子做個舞伎?

她這廂還真猜中蕊娘的心思了,她自小長在官宦世家,名門嫡女的清高從來不曾因為環境的變化而有所模糊。她深知舞伎的出身不可能給她帶來明媒正取的正妻之位,故而她一直不願拋頭露面,生怕一不小心就便當作物品一樣被人領走。與其那樣還不如像李班首這樣來得自在。

在蕊娘的苦苦哀求無果之後,很快地她便被帶進到崇德殿,表演起《采蓮舞》來。只是她不知是如何進的殿,也不知這隊舞的參色軍是怎麼作的語,也不知李班首是怎麼念的口號,反正她現下正和其他姐妹一起在大殿中央翩翩起舞。

手腳不停地擺著各種高難度姿勢,可腦袋里盡盤旋著李班首最後和她說的話,「蕊兒,我心知你有來歷,也心知你與其他女子不同。于是你就想同我一樣做個班首?一輩子待在宮里守著自己做個舞伎?你怎知我不後悔當初呢?你怎知我現在不痛苦哩?我今天就同你掏心窩了,我悔,我悔得狠,我悔當初為甚不隨便跟個丈夫賭上一賭,我悔如今再沒機會給自個兒生個孩兒了……如果讓我現在可以再有個自己的孩兒,除了送命,叫我做什麼,我都願意,便是留著的這命,也是留著為了照顧我的孩子不是!」

蕊娘心思全不在腳下,臉上神色千變萬化,好在大家臉上涂著厚厚的脂粉,也好在這舞她早爛熟于心,便是在曲中的任一拍子時被打斷,她仍然可以接著跳,且接得還天衣無縫,不會有丁點兒停頓。更何提現在只是順著曲子從頭跳到尾呢。

崇德殿內,酒香四溢,和著絲竹玉笛杖鼓聲,十二個舞伎頭梳高髻,身穿紅羅衫,著長衫,承彩船,如仙女一般蕩著輕舟,在碧波萬頃的湖上飄蕩,邊旋舞著身姿邊折湖中蓮花。這一幕當真美不勝收,令殿內觀者如痴如醉,如夢如幻,甚而有些個五大三粗的武將已然垂涎欲滴。不巧的是,他這一副嘴臉將好落入正轉著身子從他面前飄過的蕊娘眼里,惹得蕊娘一陣惡寒,突然狠下心想到,我還是等著將來接任班首吧。

可她自己的命運,恐怕這個殿里的任何一人可以說都能左右,唯獨她自己不能。

很快這一曲天人下凡般的《采蓮舞》結束,新任隊頭微喘吁吁、嬌羞無比地走上前致語,艷麗的容顏燦爛奪目,直看得此次戰功赫赫的勃朗心里蠢蠢欲動。

而一直觀察殿內諸臣言行舉動的太宗皇帝,在看到眾武將的「表現」之後,心下十分滿意,于是抬手指著那隊頭,對著勃朗朗聲說道︰「愛將此次功不可沒,朕深感欣慰,這美麗無雙的隊頭便由你領回去罷!」

這賞賜正中勃朗下懷,勃朗利落地起身叩謝,這點兒賞賜還用不著他跪膝磕頭謝恩。太宗對此也心照不宣地模著髯須點點頭,接著又一掃其他幾位在此次大捷中立下戰功的將士,笑著道︰「眾位愛將,莫急,見者都有份,哈哈哈……」

太宗皇帝中氣十足的笑聲蕩在整個崇德殿中,但是听在蕊娘的耳朵里,卻如戰鼓如驚雷,令她手足無措,心慌不已。盡管在李班首的勸說下心神已有所動,可是在即將面對之時,卻還是難免會有突如其來之感。

不過現實是容不得她再去徘徊再去顫栗了,因為在太宗皇帝笑聲歇止後,殿上原本坐于桌幾前的將士們已經紛紛起身,相互間拱拱手,一齊向這隊舞十一人走來,一步近似一步,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蕊娘的呼吸都快停滯了,頭埋得低低的,雙腿止不住地開始打顫,身子在發虛。突然一聲輕輕的嬌笑聲傳來,卻是一個舞伎已被某個將士牽下台去。蕊娘立時一個激靈,忽地腳下一軟,便要癱倒在地,而這殿前失儀會惹來殺身之禍的。她膝蓋就要著地前,一只大而有力的手托住了她的胳膊,並順勢將她拉到身邊的坐席處,而蕊娘也因此醒過神來,稀里糊涂但很乖順地就跪坐于自己的救命恩人身旁。

待沒有什麼變故發生,且台上的舞伎被「瓜分」完畢後,蕊娘這才微微地偏過頭去,向身旁這個救了自己一命的恩人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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