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籬到湖邊魚塘的時候,看見媽媽一個人站在水齊腰深的魚塘邊上,使勁用魚網夠著飄在遠處的死魚,渾身上下早已濕透。
毛毛細雨依舊綿綿長長地下著。玉籬跑到雨棚里又找出個魚網想下水一起撈。玉籬媽看過來,大聲喊道︰
「把籮筐搬出來,把那些魚裝上!」
玉籬趕忙丟下魚網從魚棚里拖出兩只竹編的大籮筐,把坎上菜地里已經扔了一地的死魚連抓帶抱,一條條裝進籮筐里。眼見搬完了一堆,一堆又堆了起來,好像搬不盡似的。不一會兒,兩只能裝一百多斤糧食的大筐子就堆得冒尖,滿滿的,都是半大的魚!玉籬只覺得眼眶里熱乎乎的,臉上的是淚是雨還是汗,早就分不清。
看著兩大筐魚,玉籬卻作了難。此時此刻最恨自己是個女的。要是男孩子,挑上筐子就可以走。可是,又走去哪里呢?挑去賣,到哪里賣?賣給誰?玉籬六神無主地看看水里的媽媽,遲疑了片刻,使出全身力氣使勁拽著那兩只重如泰山的筐子,想著至少先把它們挪到寬敞處,一會兒即便挑也好挑些。
玉籬正卯足吃女乃的勁兒又拖又拽。一只大手伸了過來。玉籬爸不知什麼時候到了玉籬身後,遞給玉籬一抱蛇皮口袋。
「我和你媽撈,你在坎上撿。全裝進口袋里。一會兒你七嬸他們找人來舀去賣。」
玉籬很吃驚父親來了,心里卻又沒來由地一松。
「您的腿還沒好,不要動了!」
玉籬爸快步走了過去,穩穩當當,好似腿根本沒受傷,把玉籬嗚咽的聲音拋在了身後。
玉籬這才抬頭往遠處看去。王七嬸家的魚塘隔了自家兩個塘子。遠遠的,看見才齊他爸肩膀的三平一個人在坎上跑來跑去,想是和自己一樣在撿魚。
遠遠地,玉籬听見媽媽好似嚷了幾句,大概是要父親回去。听不大真切,最後只見父親下了水,到了水齊脖子深的地方,用根長竹桿把魚都趕到水淺的地方,玉籬媽再一條條撈起來。
玉籬低下頭,飛快地撿著魚。玉籬想,自己這輩子恐怕都忘不了這些魚了。慘白的身子,瞪得溜圓的魚目珠子••••••都在看著自己,看著自己像只沒手沒腳的軟毛蟲,不能幫父親,不能幫母親,家里出事只能干著急,自己還要給家里添麻煩。自己就是眾人眼里的笑話!這些魚死了,只是更顯得自己沒用。玉籬的心里翻江倒海,熱烘烘的。暗自發誓,不管怎樣,這件事過後,再也不能做這逆來順受,軟腳雞一樣的人!
王七嬸和陳家表叔找的人很快就到了。大家七手八腳去地去城里,走鄉竄戶地走鄉竄戶,用三輪車把玉籬和王七嬸家的死魚都運去賤價賣。最後一車的時候,玉籬爸不顧大家阻攔,也跟著去。
「大家這麼幫忙,我主人家不出面,太說不過去。」
留下的玉籬媽,繼續在塘子里收拾殘局。玉籬則跟了王七嬸和從婆家聞訊趕回來的雙平一起做飯招待幫忙的人。
王家的廚房里,王七嬸,雙平,玉籬都各自想著心思,一言不發。平常風風火火的王七嬸邊攪著鍋里,邊時不時用袖子抹抹眼淚。玉籬窩在灶孔邊,望著灶肚里燒得旺旺的柴火,浸了一天水的手腳還涼冰冰的。
玉籬望了望王七嬸和欲言又止地望著自己的雙平,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好。
說沒關系?這是多蠢的話。自己爹媽多年來的心血,自己家的命運,就這麼和這塘魚系在一起。這魚都死光了,以後的日子,可想而知。要怪王七嬸家?人家又沒有義務幫自家看魚塘,七爸好心幫自家,喝酒誤事,自家也遭了殃,心里也正痛得慌。玉籬看看還在一個勁兒
模眼淚的王七嬸,開口說道︰
「七嬸,別哭了。哭也沒用,日子總要過,辦法不是人想的?」
王七嬸抬眼看看頭發還濡濕的玉籬,忍了半天,還是提不出口氣說句囫圇話。索性擺擺手,不言語。心下暗自嘆氣。玉家養的這孩子,一心只管讀書,總歸不知事。這都快要了人命的
事了,辦法是那麼好想的?
到了天擦黑,幫忙的人才陸續回來。等到大家吃完飯,又幫著收拾好碗筷,玉籬發覺自己的父親還沒回來。一問,才有人說是,回來了,先回家去了。玉籬心里沉沉的,也顧不得自己已經一天沒吃東西,忙忙趕回家。
一進門,媽媽蹲在水池邊打理才撈到的死魚。爸爸則披了件大冬天才穿的大棉衣坐在堂屋里一言不發。見玉籬回來,臉上擠出一絲笑,
「吃飯沒有?」
「吃了,我去下碗熱面,您和媽將就吃點。」
玉籬爸點點頭。等到面端上來,和玉籬媽卻都只喝了幾口湯,就再沒動。
玉籬低頭不語,從灶房打來燒好的熱水,裝足了大半腳盆,端到父親腳邊,讓父親把一雙腳放在盆里好好泡泡。又去找了藥來,看著父親吃下去,一顆心才平穩了些。
「我和雙平說說,明天讓立明哥幫我們看下魚塘。明天我跟媽和您先一起去醫院看看腿。」
立明是雙平的丈夫。玉籬在王家的時候,听到雙平讓立明留在娘家,明天幫七爸一起收拾魚塘。玉籬爸卻不贊同。
「人家也忙,不好再麻煩。我的腿我心里有數,沒什麼事。」
玉籬媽噌地站起來,
「他家可不是平常人敢托付的!說不好就把命都搭出去!」
玉籬爸搖頭,「人家也是好心。他家不是也遭了殃。」
「他家是遭殃。他家雙平是嫁出去的,三平才上初中,就是一年不出魚,也關不了大事。咱們呢?咱們••••••」
玉籬媽看看玉籬,欲言又止。紅著眼楮偏開了頭。
玉家三口默坐在堂屋里。王七和王七嬸徑自到了玉家堂屋里。才進門,牛高馬大的王七就要給玉籬爸下拜賠罪。雙眼緋紅,看出來又喝酒了。玉籬媽一聲不吭地站起來走出去,玉籬爸趕緊喊玉籬︰
「快把你七爸拉著!這是什麼話?」
玉籬趕緊上前拉住。
王七嬸看看一臉寒冰走出去的玉籬媽,說話越發大聲,
「別拉他!該他拜!一天到晚心里就惦記那點貓尿!這魚都死了,說是心疼,又喝上!也是我有罪啊,我鬼迷心竅就給他買了酒••••••」
「••••••我這是什麼命?攤上這麼個人。以前窮死餓死的時候,除了你們還有誰多看一眼?!死了大平不說,日子剛好過點,害自家不算,還要把玉兄弟家搭上!我做了什麼孽?!要和你造這些孽,還不完的債••••••」
說著就對一旁呆立不動的丈夫又撕又扯,哭開了來。
玉籬媽在院子里听了一會兒,終究轉身回了屋。
「小輩子也在,快別這麼鬧了。事情都擺在了眼前,不攤上也攤上了。我們家認命。我就不信他老天爺不長眼,我玉家倒霉一時,還能倒霉一輩子!」
王七嬸住了聲,吸了吸鼻子。從兜里取出個裹緊了的紅色塑料袋。細細打開來,里面裝了新新舊舊大小幾疊錢。
「妹妹,廢話我也不多說。說了也算是空口無憑。你和玉兄弟平常的難處我們都看在眼里。
這是今天賣的魚錢,一共賣了兩萬多,都在這里。你們先舀著。」
玉籬媽一陣詫異,隨後嘆了口氣,把錢推了回去。
「今天的魚,也有你家的一份兒。我們說什麼都不能把你家那份兒佔了。雖則我家比你家難,你家的錢也是血汗錢。我要舀了,夜里睡不著。」
兩人推推搡搡,最後還是玉籬爸起身好說歹說將王家兩口送了回去。最後玉籬家得了一萬八千塊賣魚錢。
玉籬媽舀著這一萬八千塊錢,淚水漣漣。自家本該淨賺四五萬的一塘子魚,到頭來只連本帶利舀回這點錢。雖然不用交承包費,可是魚飼料,魚苗錢一算下來,自家還得倒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