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籬媽終究在女兒懇切的目光里,明白了過來。不等玉籬再接一句,厲聲喝斥,
「你是要你爸的命?!」
玉籬一听這話,眼淚就不知覺地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屋子里安靜得能听到玉籬媽粗粗的喘氣聲。過了好一會兒,玉籬媽才漸漸平息下來,忍著心里的震驚,對自己的女兒急得又是勸又是求,翻去復來也就是那兩句話。
「都怪媽無能。才讓你動了這樣的念頭,就算媽求你,這件事想都不要想了!」
「你也長大了,媽也不想讓你做個睜著眼楮的瞎子。咱們家••••••眼下已經走到了這步,再怎麼說,是比不了從前了。可是你不一樣,你往後只要好好考上學校,就又給你爸挺起了胸膛,你明白不!?」
邊說邊瞪著眼巴巴地看著女兒。
玉籬尋思退學這事,也不是一天兩天臨時起意的。大大小小,零零總總,能想到的,都考慮過。玉籬媽這話,玉籬明白。眼前,玉籬爸說得難听點,就成了廢人。在農村這樣憑勞力吃飯的地方,一個家沒有了勞力,就沒有了希望。這也是很多農村家庭喜歡生男孩子的原因。自己不過一個女孩子,即使回家來,又能給家里出多少力?興許一鼓作氣考上個好學校,就像三平說的,吃上不費多少勞力的飯,才是真正蘀家里著想,才能真正讓倍受打擊的父親揚眉吐氣。可是,心里那悶得透不過氣來的感覺,那些死魚,還有王二爺佝僂孤單的背影,讓玉籬覺得,即使自己舍棄的是一條花團錦簇的康莊大道,只要換來自由地呼吸,都是值得的。
想到這些,玉籬像斷了線的珠子般往下掉的淚水竟立時止住。玉籬輕輕擦干面上的淚水,抬起頭來認真地對上母親的眼楮。
「媽,我想得跟您有些不一樣。」
「先說考學找個好工作這事。不說我現在還沒考,到底會考上個什麼學校還不一定,就說考上了,將來又會找到個什麼樣的工作?遠的不說,就說近處。前一陣雙平的大姑子畢業,不是說花了好幾千才找了個學校安插進去嗎?住在山里,一月兩月地回不了家,條件還不如在家。雙平還說,她婆婆愁得,怕她大姑子,以後找對象都難••••••倒不如省了那幾年光陰,省了那些花出去的錢,找個好人家嫁了實在。」
玉籬承認自己說得有些危言聳听,可是也不是沒道理的。見玉籬媽要開口,趕緊又接著說。
「再說咱們村里,和我差不多大的那撥人。桃子,就說桃子吧。初中畢業就跟人學理發,現在在縣里最好的美發廳上班,一個月兩千多,比雙平的大姑子收入還高。家也成了,對象也是有技術的。上次我踫見她,還跟我說,打算趁年親早點生個孩子給婆婆帶,自己接著掙錢,工作,家庭兩不誤。您說,單從掙錢過好日子上,其實也不是只有考學找工作這條路是不是?只要我肯努力,肯吃苦,在哪里不是一樣地活一樣地能過好日子?」
不一樣,真地不會一樣••••••
一個聲音從玉籬心里冒了出來。玉籬使勁吸了口氣,強強壓下去。更堅決地接著說下去。
「咱們也可以設想一下。按照我發揮正常的情況看,我能考上咱們省的師範大學。師大出來,不出預料,我能在咱們縣里找到個中學老師的工作。其他的老師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周老師的工資一個月兩千不到,可是咱們縣里一套房子要三十多萬。您和爸供養我,是希望
我將來自食其力吧?可是一年一兩萬的收入,我得多少年才能買上房?還不說我該怎樣照顧您和爸?就算我到時候運氣特別好,找到份更好的工作,那看看王二爺,二爺的子女就算很有能力的了,二爺經濟上不愁,可是人卻這麼孤單,我覺得也沒什麼意思。我寧願咱們在一起,有苦有甜,在一起就行。」
玉籬媽先時還有話反駁玉籬。如今听玉籬一口氣正正反反說了這許多例子,張口結舌說不出
話來。卻仍舊異常堅決地一口咬死了,不準玉籬說退學的話。
玉籬看母親焦急的樣子,也不再堅持。又繼續埋頭收拾東西。好好一個周末,遇到了王大富家這事。往後,還有件更大的事還等在前邊。玉籬真不知道,母親一個人怎麼撐過去。想到這里,又是萬分地自責。
兩母女打起精神早早地做好飯,強撐著笑臉和玉籬爸吃完晚飯,玉籬不等媽媽收拾好,背上書包就要回學校去。玉籬媽一顆懸在半空的心才稍稍放下來點。趕緊放下手里沒洗完的碗去送玉籬。
出了大門,玉籬特地去對門給王七嬸道謝。說是,要不是王七嬸家幫忙,自家對上王大富家,不知要多吃多少虧。又拜托王七嬸,自己不在家,多看顧玉籬媽。走之前又連三平也提到了。玉籬媽本來還在擔心玉籬退學的事,現在又覺得自己的女兒一下就長大不少,這樣體貼人,先前只怕說得是氣話,心里不免又是心酸又是欣慰。一程又一程地,把玉籬一直送到村口。
玉籬出了村子老遠,眼看站在村口的母親轉回了家,就不再朝前走。在路邊找了塊石頭坐下來,眼巴巴地望著村頭。
過了一會兒,才看見三平騎著自行車慌慌張張地出了村。到了跟前,玉籬趕緊起身攔住。
三平抹了抹額頭的汗,一個勁兒說「幸好」。
「姐,我還怕追不上你。幸好你等著哈。」
玉籬也不說話,只看著三平,臉上掛著淡淡的笑。
三平模了模頭,尷尬地嘿嘿笑。
「我也不是故意••••••躲你。」
玉籬嘆了口氣,正色道,
「沒關系,你就不躲,這兩天我也顧不上。」
說著,兩人神色都黯了下來。
玉籬見三平遲遲不開口,也猜著了個大概,索性自己說了出來。
「我媽還沒有找著鄉里的人,是不是?」
三平抬起頭,也不直接答話,小胸脯卻挺得高高地,
「姐,你回學校安心讀書,家里的事有我們呢。我就不信還沒王法了他!」
一看就是從王七嬸那里學來的。
玉籬心里一暖,不自覺地對著三平一笑,伸手拍了拍三平。
「謝謝三平。你才是要用心學,你還小,家里什麼也不用你操心。你讀書也別只光盯著能掙多少錢,能奔個什麼好前程。你不覺得多學點東西,為人處世更有譜,說話辦事更清明嗎?男子漢,大丈夫,眼光要放遠,開闊,也不白白虛度光陰。」
玉籬說的話,清清淡淡,听在三平耳里卻覺得怎麼听怎麼怪?猶自狐疑地望著玉籬,只見玉籬向自己揮了揮手,
「好了,快回去吧。別在外邊貪玩,害干媽他們白擔心。」
說完就回頭往前走去。
三平還沒回過神來。原想著玉籬這次回來不知要纏著自己鬧出多少花樣。上次玉籬走後,三平暗自沒少後悔。早知道就拼著被王七打一頓,咬死了不要告訴玉籬那事,也好過這樣幾頭心虛,幾頭為難干受罪。沒想到玉籬倒是這樣痛快就放過了自己。
三平見玉籬頭也不回地走遠了,一嗓子就沖口而出。
「不用擔心!我幫你盯著,下次回來告訴你!」
玉籬走得遠了。身上是王七嬸收她做干女兒時買的那套女敕粉色的運動服。人本來就長得細條,穿上這樣淺的一身衣服,迎著傍晚的秋風一吹,要不是背上還有個拖著,三平覺得玉籬好像要和著天邊的雲飄走了似的。渀佛听見自己的喊聲,玉籬回過頭來微微笑了笑,又轉過身去。
三平跨在自行車上,一動不動地看著玉籬左轉右拐消失在鄉間大道上。懵懵懂懂地,只覺得
心里比來得時候更虛得慌。想了想,又點點頭。下次一定讓老媽買件深色的衣服給玉籬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