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行到半路,雨漸漸地住了,街上的行人也漸漸多起來。立在西市的大街上,牡丹倒吸了一口氣。她注意到,西市的格局和東市雖然差不多,一樣被四條大街分為九大區域,市署,平準署,常平倉佔據了同樣的位置,但它們之間,是有著很大差別的。
首先,西市因為靠近絲綢之路起點開遠門,從而更加繁榮活躍,也更加國際化。在這里,外國商人開設的店鋪遠比東市更多,波斯邸、珠寶店、香料店、藥店、貨棧、酒肆比比皆是。牡丹看到很多不同打扮,不同口音,分別來自中亞、南亞、東南亞及高麗、百濟、新羅、扶桑等地的外國商人來來往往,觀其打扮,又以來自波斯、大食的「胡商」最多,街頭巷尾總能看到他們牽著駱駝的身影悠哉慢哉地晃過。
其次,因西市遠離三內,周圍居住的多數為平民、胡人,故而商品種類與東市相比也很不同,東市愛賣奢侈品,而這里賣的商品更趨向于平民化,多是衣、燭、餅、藥等日常生活品,也因為這個緣故,出現在這里的人更多,遠比東市喧囂熱鬧。就連這里的胡姬也比東市的更加大膽,她們穿著艷麗的紗裙,端著酒立在酒肆旁,嬌笑著朝過往的行們招手,邀請他們品嘗自家手里的酒,看著那面善的,甚至上前去抓著就灌。客人不會生氣,她們也哈哈大笑,行人見怪不怪。
牡丹緊緊跟在何志忠等人的身後,只覺得怎麼看也看不夠。李荇不知什麼時候模到她身邊,與她並轡而行,低聲道︰「你沒有去過揚州,揚州的商胡也很多,假如有機會去,會看到、听到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
牡丹點點頭︰「假如有機會,我真的很想到處去走走看看,長長見識。我听說江南有冬牡丹,很想去見識見識。」
李荇輕輕一笑,正要說什麼,忽听何志忠沉聲道︰「地方快到了。稍後牢牢跟緊我們,不要亂說話,不要亂動手,只管帶著耳朵听。」
牡丹等人見他和大郎神色嚴肅,便也鄭重應下。少傾,街邊停的驢子、馬匹、氈車等漸漸多起來,眾人轉過大街行至一條曲巷中,但見一座毫不起眼的臨街店鋪外圍了許多人,指指點點,輕聲交談,都說是這次有不世出的稀罕寶貝出現,到底是什麼,卻沒人能說清楚。
而那店鋪卻緊閉著店門,只留兩尺寬的一條路供人進出,兩個身材肥胖高大,穿著圓領缺胯袍,戴黑紗襆頭,高鼻卷發的波斯胡牢牢守著,不許人隨意進出。
何志忠清點了自家這里一行的八個人,上前對著那兩個波斯胡行了個禮,笑道︰「這都是我們自家的子佷親眷,想來開開眼界的。」那兩個人顯見和他是極相熟的,笑著還了禮就放幾人進去,問都沒多問一聲。
大郎趁機向眾人介紹寶會的規則︰「這寶會一年一次,胡商們都會帶了寶貝來互相比較,看誰的寶貝最多最好,勝者變可以戴帽坐居第一,其他人則按著自己寶物的貴賤高低分列兩旁。分定座次後,便可自由買賣。似我們這等,沒什麼可和他們比的,純屬來開眼界和買珠寶的,自然只能是旁觀。旁觀的地方有限,寶貝珍貴值錢,不是誰都能進來的,如果不是爹爹和他們做了幾十年的生意,深受信賴,也不能帶這麼多人進來。」
到了里面,穿過一個小小的天井,繞過一排狹窄的廂房,一片綠色突然闖入眼中,綠樹後面一間寬大的廳堂豁然出現在眾人面前。還未靠近,里面歡聲笑語就傳了出來,都是用的波斯語,牡丹只曉得他們非常快活,說些什麼卻是半點不知道。
一個膚色黝黑的昆侖奴穿著雪白的圓領窄袖袍走出來,笑著給何志忠和大郎行禮,操著一口流利的京城話道︰「今日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貴客,他帶的人也有點多,地點有限,稍後只怕要委屈幾位擠擠了。」
何志忠目光一沉,看向李荇,後者自得的一笑。何志忠收回眼神,朝那昆侖奴道︰「奧布且放心,這算不得什麼,當初坐海船,幾十個人擠個船艙我也擠過。」
那昆侖奴燦爛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來。雪白的牙齒和袍子與黑得發亮的皮膚交相輝印,黑白分明,好不醒目。何志忠、牡丹等人倒也罷了,何濡他們幾個卻是被深深吸引住,只盯著他看。
這昆侖奴,老早就听說了,也曾在街上看到權貴之家帶著出門,可惜卻是沒有機會好好近距離觀察觀察見識見識。到底為什麼這麼黑呢?不會把衣服染黑嗎?何溫悄悄將手指伸出袖口來,趁著奧布轉身,飛速地在奧布的手背上擦了一下,然後偷偷拿起來對著光線看,看到自己的手指仍然干淨潔白,不敢相信地模了張帕子出來,反復擦了擦,確定沒有變黑後,便朝何濡、何鴻擠擠眼楮,三人會心地一笑。
牡丹看在眼里,雖然覺得三個佷子是少年心性,好奇,而非有惡意,但這種行為實在太過無禮,當下狠狠地瞪了三個佷子一眼。她見過一些昆侖奴,都是被主人作為炫耀的財物,大多都是上身赤luo斜披帛帶,或是橫幅繞腰,穿著短褲的,似這個奧布這般規規矩矩地穿著本朝服飾的很少,可見主人家並沒有輕賤于他。也不知道何溫這行為,會不會得罪人?
「小郎君,你我沒有什麼不同。」奧布卻是回頭極溫和地一笑,大大方方地伸手給何溫看,何溫窘得紅了臉,飛快地躲在了李荇身後。奧布也不計較,轉身領路。何志忠冷冷地道︰「既無見識,又無膽略,丟臉」何溫頓時連耳尖都紅透了,恨不得把頭埋進懷里去。
眾人進了廳堂,牡丹好奇地看去,但見廳堂正中面對大門放了一張空著的胡床,胡床下首兩列則鋪滿了茵席,上面密密麻麻地坐滿了或是穿著胡服,戴著胡帽,或是穿著本土衣袍的胡商,正在愉快而熱烈地交談。周圍散放著一些茵席,上面坐的卻又是些本土人士,看到何志忠與大郎,都熱情地和他們打招呼,里面不乏女子,只不過數量要少一些而已。
牡丹暗想,這張胡床大概就是新科出爐的斗寶王的寶座了吧?而這些本土人士,都是和自家一樣來長見識做買賣的?李荇卻已經低聲道︰「丹娘,劉暢也來了。」
怎麼到處都有他?牡丹皺著眉頭順著大郎示意的方向看過去,但見劉暢、潘蓉和幾個衣著華貴,有些面熟的男子佔據了一個觀看角度最好,最通風的角落,正表情各異看著自己這一行人。劉暢惡狠狠地瞪著自己,又或者是瞪著自己身邊的李荇,潘蓉則是擠眉弄眼的,另外那幾個男子卻是一副看好戲,坐觀其變的模樣。另有一個穿著月白色圓領寬袖袍子,骨瘦如柴,臉色蠟黃的男子垂眸坐在一旁,面無表情。
牡丹側頭想了想,似乎劉暢做的生意中也有珠寶這一樣,但听雨荷打听來的消息,好像是並不怎麼賺錢,主要是為了淘寶集寶。既然如此,他就應該算不上什麼大珠寶商,根本比不上何志忠這樣在胡商中比較有名望的人,怎地他也能進入這里?
她想到奧布所說的話︰「一位意想不到的貴客」……不由暗自揣測,難道是楚州候府和舉辦這次寶會的主人有某種關系?所以劉暢才托了潘蓉的福,混進這里面來的?劉暢來這里的真實目的又是什麼?想要插手珠寶生意,打壓何家?斷了何家的生路?牡丹想到他的狠毒之處,不由捏了一把冷汗,低聲問李荇︰「你可知道他要做什麼?」
李荇淡笑著搖頭,十分篤定地低聲道︰「他雖然沒告訴過我他到底來做什麼,但我們都知道他一定是來敗家的。」
牡丹對他的回答有些意外,抬眼去看何志忠與大郎,但見何志忠一如既往的沉穩,大郎卻是捏緊了拳頭,似是一言不合就要沖上去暴打劉暢一頓的樣子。
潘蓉看到大郎暴怒的樣子,回頭低聲和劉暢說了幾句話,劉暢對著何家人輕蔑地一笑,側臉再不看牡丹,轉而恭敬地同那個骨瘦如柴,臉色蠟黃的男子說話,那男子卻是倒理不理的,顯得很是倨傲。
李滿娘掃了劉暢等人一眼,拉拉牡丹的袖子低聲道︰「那就是你先前那位?」
牡丹點點頭。
李滿娘撇撇嘴︰「看著就和那老東西一樣不是個好東西。走,咱們去坐他們旁邊去」
又是個惟恐天下不亂的主,難怪得會生出那八個天不怕地怕的兒子來,牡丹不由一笑︰「這麼寬,何必非得去和他們擠?他們都喜歡燻濃香,您就不怕燻著您?」
李滿娘道︰「誰燻著誰還不一定呢。你怕什麼?」
何志忠沉穩地打量了周圍一遍,道︰「果然是只有那里才能坐下咱們一家人了。丹娘你別怕,咱們堂堂正正地來參加寶會,該坐哪里還得坐哪里。更何況,那里從前向來都是我的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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