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長揚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朱國公府的要求︰「我們今日有事,明日回去。」
「可是國公爺說了,無論如何一定要請大公子和少夫人一起去的。還請大公子莫要為難小的。」來傳信的人很為難,不停的賠笑。國公爺一言九鼎,豈容人隨意違逆?
蔣長揚煩了,索性把他晾在一旁,吩咐人準備車駕,準備去宣平坊。車已經走出老遠,牡丹回過頭去,還能看見國公府的人可憐兮兮地站在自家門口目送他們,那表情如喪考妣。
到得宣平坊何家,牡丹才下了車,就听守在門口的孩子叫了一聲︰「姑姑回來啦」
接著大郎和四郎快步走出來,臉上滿滿都是笑容,先上下打量了牡丹一回,見她比之從前好似略微豐滿了一些,很是歡喜,這才與蔣長揚打招呼,表示沒有能趕回來參加他們婚禮的歉意,又說給蔣長揚帶了見面禮,大郎拍著蔣長揚的肩頭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對丹娘好有禮,對她不好也有禮。」
蔣長揚坦然受之,一手握住大郎的拳頭,笑道︰「我要待她不好,大哥你打我我絕對不還手。」
四郎在一旁笑道︰「飯菜已經好了的,就等著你們。」因見牡丹要往次廳去,忙喊住她︰「去正堂。」
牡丹有些奇怪︰「今日怎麼把飯擺到正堂去了?」以前何家人吃飯都在次廳的,又輕松又自在,在正堂吃飯,只有重大節日才這樣,多年以來,從無例外。
四郎對著她比了個「六」的手勢︰「飯後要論正理,自然要在正堂。」
「哦。」牡丹心知是要了斷六郎的事情,但沒有想到何志忠會讓她也在場,也沒想到這麼急,還以為怎麼也會等到過兩日才會動手。
何家用的是長方形的大桌子,案首坐著何志忠和岑夫人,兩旁按著排序男左女右一溜地坐下去,六郎下手空著蔣長揚的位子,張氏身邊空著牡丹的座位。吳姨娘和楊姨娘則默然站在何志忠和岑夫人的身後,吳姨娘臉上沒什麼表情,楊姨娘卻是雙眼又紅又腫,如同桃子一般,臉色更是青白相加,原本烏亮的頭發也失去了光彩,看著仿佛老了十歲都不止。
何志忠倒是沉得住氣,溫和地同蔣長揚和牡丹道︰「來啦?坐吧。就等你們倆了。」等到眾人坐定,他率先拿起筷子,象征性地夾了第一箸菜。眾人默然無語,各自拿起筷子去夾菜,吳姨娘殷勤地給岑夫人布菜,楊姨娘握著筷子,手抖得不行,索性放了筷子站在何志忠身邊暗自垂淚。
何志忠也不理她,只望著牡丹道︰「你讓人送到我們鋪子里去的錢已經送到了,稍後便使人抬回去。這樁生意好是好,但一定要小心,第一次非得把招牌打響才好。」
「知道了。」牡丹抬眼看著對面的六郎,六郎仿佛什麼事兒都沒有,埋頭大吃特吃面前的鹿肉,還同蔣長揚笑道︰「妹夫你有口福,今日的飯菜真是豐盛無比。水陸珍饈都齊全了,快多吃點鹿肉。」
蔣長揚覺著氣氛太過沉悶,便道︰「聖上嘗使射生官射活鹿,用其鮮血煮其腸,喚作熱洛河,用以賞賜諸節度使。我嘗過一次,覺得並不好吃,不知那些節度使怎會如此喜愛?」
大郎有些感興趣,便道︰「哪日也想法子弄點來嘗嘗……」
六郎急急地搶過去道︰「說到鹿肉,我也說個笑話給大家听。」也不看眾人的眼神,自顧自地道︰「我听人說某人家法嚴峻,諸子輪流為之準備飲饌,稍不如意就會遭到笞杖。」
蔣長揚幾乎已經能猜到六郎接下來要說什麼了,也猜得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忙咳嗽了一下,笑道︰「這位父親一定是個愛美食的。」
六郎只作沒听見,繼續不管不顧地道︰「兒子們都千方百計地搜求珍異食物,但很少能使父親滿意。一次,一個兒子為父親準備了熊白與鹿修,以熊白裹鹿修,熊肥白而鹿修瘦,味道非常奇特。父親吃了很滿意,兒子以為這下一定可以得到獎賞了,奈何父親吃了還是罰如常數,理由是有此美味,為何沒有早點弄來?你們說這個兒子冤枉不冤枉?」
全場鴉雀無聲。楊姨娘嚇得淚都縮回去了,緊緊攥著帕子,害怕地看著何志忠,什麼聲音都不敢出。
何志忠慢條斯理地道︰「六郎,把你面前的鹿肉端過來給我嘗嘗。」
六郎淡淡一笑,雙手奉上︰「父親大人請用。」
何志忠夾了一箸,放到口里細細嚼了,半晌方道︰「可惜沒有熊白。你不是辛辛苦苦弄來熊白鹿修的那個兒子,我也不是那個不分功過,嚴厲苛責的父親。」
「父親大人說笑了,兒子不過就是說個笑話而已……」六郎面色不變,垂著兩只手恭恭敬敬地站起身來。
牡丹注意到,他已經不再稱呼何志忠為爹爹,而是稱為父親大人。說這樣的故事,本身就已經是怨氣十足,再配上這樣的表情語氣動作,說他不恨何志忠都沒人相信。
「我可不是說笑。這個故事說反了,我是給兒子弄來熊白鹿修,反而被兒子苛責的父親。」何志忠不氣不惱,指指座位︰「坐,家宴嘛,當著你妹妹和妹夫的面,不要這樣客氣。」
何志忠讓他不要客氣。六郎的臉色終于有些變了,他站直了身子,不甘心地看著何志忠道︰「父親大人,兒子說這個笑話說錯了,兒子給您賠不是。您知道,兒子從來都不會說話,不會討您歡心。」
「啪」何志忠終于摔了筷子。
六郎和楊姨娘,還有下面坐著的孩子們齊齊打了個寒顫,所有人都停下來看著何志忠。
何志忠的胸脯起伏了幾下,又伸手拿起筷子,不看六郎,淡淡地道︰「先吃飯。」
六郎仿佛豁出去一般︰「父親大人……」
何志忠猛地抬眼看著他,目光如刀︰「你不用急,我說先吃飯。」
楊姨娘壯著膽子奔上前去,將像根木頭樁子似的站在桌旁的六郎給扯坐下,低聲道︰「先吃飯,先吃飯。」
六郎「篤」地一下坐下去,拿起筷子來風卷殘雲一般拼命往口里塞吃食,除了何志忠,所有人都停下筷子來看著他吃。
到了後面何志忠都放下了筷子,淡淡地道︰「也罷,你出了這個門以後興許就再也吃不到這些了,更不要說什麼熊白鹿修,一次吃個飽吧。」
六郎聞言一頓,愣怔片刻,猛地將筷子和碗一推,趴在桌上嚎啕大哭起來︰「爹爹,我錯了,您饒了我罷」
何志忠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你吃飽了?可我們還沒吃。天大地大吃飯最大,你要不吃就下去等著。」
六郎的哭聲漸漸小了,終于消失不見,他抬起頭來,冷淡地看著其他人,又看著何志忠︰「都別吃了,把我料理了再吃吧。」
「行。是我高估你了,還想和你吃最後一頓飯。」何志忠看了堂外立著的家丁一眼,喝道︰「進來把六公子請下去。等我們吃完飯再請他上來。」
六郎看到依言上來「請」自己的兩個身強力壯的家丁和家里其他人面無表情的面孔,慘然一笑︰「什麼六公子,別說出來讓人笑話了。」
何志忠道︰「現在你還是,稍後你才不是。下去」
楊姨娘再也忍不住,「啪」地一下跪在何志忠面前,哭道︰「老爺,老爺,求您饒了他,他年少不更事,就是把他打殘了也好呀,千萬別趕他出去。」
何志忠冷冷掃了她一眼︰「你也要讓我這場家宴辦不下去?」
楊姨娘往後縮了一縮,絕望地看了看一直垂著眼不語的岑夫人,默默起身立在了角落里。
何志忠再次拿起筷子招呼眾人︰「吃,吃呀,難得丹娘和成風都回來,咱們一家子這麼齊。」他的唇邊甚至露出一絲笑容來,可牡丹卻看到他的手和胡子是抖的,眼楮分明發紅——這是全家人在一起吃的最後一餐飯。
其他人都配合地拿起筷子,卻沒人夾菜,都在自己的碗里撥拉,蔣長揚覺得有點尷尬,索性悶著頭大吃。何志忠含笑看著他,罵大郎等人︰「你們一個個都不如成風,你們母親辛辛苦苦備了這麼一桌好飯菜,難道不吃就要扔了麼?」
大郎垂著眼領頭夾菜,眾人齊齊跟上,沉默而沉悶,就連甄氏也不敢發言,只敢睜著一雙眼楮嘰里咕嚕地到處亂看。三郎悄悄瞪著她,示意她低調,低調再低調。
好容易看到何志忠放下了筷子,眾人都暗自吐了一口氣,紛紛跟著放下筷子。這樣的飯,吃下去也不消化。
何志忠在吳姨娘奉過的盆里洗了手,抬眼看著眾人道︰「我不想讓大家把這頓飯吃成這個樣子,但到底還是被破壞了。就像我希望這個家不要像這個樣子,但到底還是被破壞了一樣。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破壞了規矩的人必須受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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