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成明帝元興四年。
夜已深沉,明燈已熄,夜色籠罩下的宣州城一片寧靜,城中人家早已入睡,偶爾幾處犬吠聲傳來,打破這夜的寂靜。
城中陸府,陸家姑娘的閨房,陸辰兒也已歇下,只是屋里卻燈火通明,亮得如同白晝。
打更聲傳來,突然,透明的白紗帳內,陸辰兒從夢中驚醒,猛地坐起了身,似被嚇醒的,額上大汗淋灕,張口輕喘著氣,似透不過氣來。
這內室是用簾子隔成內外兩進,陸辰兒的床榻在里面,守夜的丫頭在外面,里面一有動靜,外間便一清二楚。
今晚守夜的雲錦丫頭格外驚醒,一听到動靜,忙走了進來。
簾幕晃動間傳來雲錦焦急的腳步聲,還有擔心,「姑娘又做噩夢了。」
雲錦三步並作兩步,行至床榻前,撩起紗帳掛到銀鉤上,握住陸辰兒的手,瞧著陸辰兒額上的汗珠,忙替陸辰兒細細擦拭,心下卻是焦急,「姑娘怎麼又出了這麼多汗,要不去讓人找大夫來瞧瞧?」
陸辰兒緊握住雲錦的手,搖了搖頭,瞪大眼楮望向案幾上燃燒著的蠟燭,半晌,才出聲道︰「不用找大夫來,我不過是突然想起一事,父親最近要從族中挑選一名子弟過繼為嗣子,心里惦記著,著急得睡不著,出了點虛汗,不礙事的。」
听了這話,雲錦松了一口氣,笑道︰「姑娘放心,听夫人說,族長已確定了兩名合適的人選,兩家人也是極願意過繼一名兒子給老爺為嗣子的,明兒老爺便去瞧瞧,若是中意,往後姑娘就有了弟弟,府上也多了一口人。」
陸姓是宣州大姓,在宣州城中,族中子弟頗多,只是偏偏陸辰兒的父親陸令凱這一支,人丁單薄,子嗣維艱,前面已是三代單傳,到了陸令凱這兒,早年也曾有過四兒三女,只是皆不幸早夭,大的養活也不過六七歲。
陸令凱四十歲上才又得ど女,既是陸辰兒,也唯有這個女兒,長大成人,今年年方十五,陸令凱與夫人程氏如今皆已年過半百,膝下只此一女,于是不得不從族中挑選一名子弟過繼為嗣子。
「明兒初幾了?」陸辰兒突然問道。
雲錦听了,忙回道︰「姑娘過日子過糊涂了,明兒是五月初九,前幾天,剛過端陽。」
「初九,端陽,是了,那就沒錯了。」
陸辰兒喃喃自語,又語無倫次,一旁的雲錦望著陸辰兒不由狐疑起來,「姑娘這是怎麼了?什麼是了?」
陸辰兒回過神,瞧出雲錦眼里的擔心,只好淡淡一笑,道︰「無事,明兒我要和父親一起去瞧瞧,好歹父親所選的嗣子,以後便是我阿弟了,明早記得叫醒我。」
話說到這,陸辰兒瞧著外面一片漆黑,想到這還是深夜,便作勢要躺下,雲錦忙扶她躺好,又替她掖了掖被角,捂得嚴嚴實實的,才放心坐到一旁的繡墩上。
這雖是夜里,這屋子卻是通亮一片,丫頭雲錦望著案幾上的幾排蠟燭,想起大約是前年,有一陣子姑娘連連做噩夢,以至于晚上根本不敢睡覺,更是不敢熄燈,人也病歪歪的,眾人都傳言,姑娘活不過十三歲。幸而後來請了位高僧,連著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才好了起來,不過,也是從那時起,姑娘晚上睡覺,房里的燈必是徹夜不熄,屋里必是要亮如白晝,姑娘才能睡得著。
「好了,你也下去歇息吧,白天還要你陪我呢,留著小丫頭守著便是。」陸辰兒望著雲錦吩咐道。
雲錦回過神,卻搖了搖頭,「姑娘睡吧,奴婢在一旁守著,等姑娘睡著了,奴婢再出去。」
「雲錦,你真好。」陸辰兒只嚷嚷了一句,並未再多話。
雲錦的好,她知道,雲錦的性子,她更了解,這會子,縱拿出主子的款來,雲錦也會守著不離去,盡管這會子陸辰兒還不想睡,卻還是轉開臉,闔上眼簾假寐。
千古艱難唯一死,她連死都不怕,卻不承想,連死都不被允許。
三尺白綾,一切應是灰飛煙滅了,一切都應該結束了,閉眼後,再睜眼時,她卻重新活了過來。
前世種種,都似一場噩夢罷了。
不過是一覺醒來,還只有十三歲,一切都還未發生,甚至于這兩年里,她都時時在懷疑,那究竟是夢,還是前世。
待雲錦下去,陸辰兒復又睜開眼,望著白紗帳頂,怎麼也睡不著,這兩年的平靜生活,只怕要過去了,所有的事將會一一拉開帷幕,那個人也快要出現了。
或許是神明垂憐,也或許是蒼天見憐,又讓她重活一次,重回到一切都未發生時,閨房里一切陳設如舊,是她在宣城的閨房,一切都沒變,幸好她還只有十五歲,也還在十五歲,她用兩年時間接受了這一切。
前世,那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故事,以落魄書生與官宦小姐的相遇作為開始,以陳世美與秦香蓮作為結局。
既然蒼天讓她重新活過來,這一輩子,她一定不要再被欺騙,不要再受欺負,程常棣,趙雅南,陸菁兒,這三個名字已深深印在了心頭,這一世,我們重新來下一局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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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又是半宿未闔眼,雲錦進來扶著陸辰兒起來,一眼就瞧見陸辰兒眼瞼底下一片青影,不由關心道︰「姑娘昨晚又哄奴婢,又是半宿未睡。」
「先時已睡著了,只是後來,又听到幾聲犬吠聲便醒了過來。」
陸辰兒少不得分辯道,雲錦只是不信。
紅袖綠衫進來,一起侍候著陸辰兒梳洗。
她身邊有四個貼身丫頭,雲錦、羅綺,紅袖、綠衫,從小跟著她長大,另外屋里還有女乃娘林媽,這幾日她家里有事,回鄉下去了。
陸辰兒坐在梳妝台前,由著紅袖給自己梳頭,從銅鏡中望了望屋子里的一切,似少了一個人,忙問道︰「羅綺呢,怎麼不見她?」
雲錦正疊著被褥,听了這話,轉過頭來忙道︰「昨兒姑娘說今兒要跟著老爺一起去族里,一早,奴婢便打發她先去梨香園和夫人說一聲,免得老爺先走了。」
「還是你想得周到。」陸辰兒忍不住夸贊了一句。
今日族里她是一定要去的。
沒多久功夫,一切都已妥當,望了望銅鏡,一身淺綠色的紗衣,腰上系著一個蝴蝶結,細致烏黑的長發,披散于雙肩胸前,雲鬢中插著水晶木蘭簪,臉龐還未長開,卻已透露出幾分明艷。
甚是滿意,起身道︰「走吧,去梨香園。」
雲錦囑咐著紅袖和綠衫守著屋子,跟在陸辰兒後面。
進了梨香園,一位僕婦劉媽忙上前笑道︰「姑娘早,姑娘來了,夫人已經起來了。」
陸辰兒嗯了一聲,笑著加快了步子進去,早有門口的婆子打起簾子,進屋,果真見羅綺站在一旁,母親程氏側坐在軟榻上,一瞧見陸辰兒來了,笑容滿面,和藹可親。
陸辰兒跑上前,撲到程氏懷中,喊道︰「娘,女兒給娘親請安。」
程氏忙伸手摟住陸辰兒,「沒規沒矩,都已及笄了,還這般蹦蹦跳跳,小心你父親看到,又要訓你。」雖是責怪的話,但程氏一臉笑意,眼中流露出滿心的溺愛。
「父親才不會為這事訓我呢。」陸辰兒笑嘻嘻地回道。
程氏搖了搖頭,無可奈何,如今膝下只此一女,視若珍寶,不免溺愛幾分,恨不得什麼都能給她,哪還舍得約束她半分,更別提責怪。
雖說已打算從族中挑選子弟過繼為嗣子,但且不說是好是歹,縱然再孝順,到底還是隔了一層。
瞧著程氏眼角的皺紋堆疊了起來,滿月復心事,陸辰兒當然知道程氏又在想什麼,忙抱著程氏的腰,含嬌道︰「娘親放心,族中選了兩人讓父親挑選,一定有一個好的,而且,這輩子,辰兒一定會好好孝順父親娘親,往後不會再逆父親和娘親的意了,一輩子陪著二老。」
上輩子,她一意孤行,要嫁給程常棣,使父母傷心,後來,她跟著程常棣去京都,不能承歡膝下,程常棣再娶後,還累父母生時一直為她的事擔心。
「又說傻話了,」程氏摩挲著陸辰兒的後頸,愛憐道︰「我的辰兒是女兒家,哪有一輩子陪在我和你父親身邊的道理。」
陸辰兒摟著程氏,仰著頭望著程氏,一臉認真,「才不是傻話,辰兒說的是實話,辰兒這輩子只想陪著父親和娘親。」
「好,就讓辰姐兒陪著我們倆。」屋外傳來清亮的說話聲,回頭望去,正是陸老爺陸令凱從外面進來,一身樸素青衣,精神抖擻,笑容滿面。
陸辰兒忙起了身,喚了聲父親,到陸令凱跟前,扶著陸令凱到軟榻上坐下,陸令凱笑呵呵地望著愛女,道︰「听你母親親說,你也想去瞧瞧。」
「嗯,」陸辰兒使勁地點點頭,又道︰「父親挑的不僅是嗣子,往後也是女兒的阿弟,女兒自然想去瞧瞧。」
這話一落,程氏極為贊同,「辰兒說得沒錯,所挑的嗣子,以後就是辰兒的阿弟,一定要符合辰兒的心意才好。」
陸令凱听了夫人的話,沒有絲毫遲疑,「好,等會兒用過早飯,辰兒便隨為父一起去,讓辰兒自己挑阿弟。」
陸令凱這般答應了,陸辰兒並不奇怪,一直以來,作為唯一的女兒,一直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自然有求必應。
笑嘻嘻地道︰「父親這話可要作數,一定要讓辰兒替父親挑選。」
「當然作數。」陸令凱拍了拍陸辰兒的腦袋,滿是歡喜,回頭望了一眼程氏,意味深長。
女兒終究要出家,他與夫人終歸有老去的一天,所挑選的人,將來便是辰兒的娘家人,能與辰兒相處得來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