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楓五人泛舟于太湖之上,玩鬧了一陣。只見黃蓉的衣襟頭發在風中微微擺動,笑著對眾人道︰「從前範大夫載西施泛于五湖,真是聰明,老死在這里,豈不強于做那勞什子的官麼?」張楓應道︰「不錯,攜美江湖,何等的逍遙自在!」郭靖不知範大夫的典故,對張楓道︰「楓弟,你講這故事給我听。」張楓听到郭靖的問話,于是將範蠡怎麼助越王勾踐報仇復國、怎樣功成身退而與西施歸隱于太湖的故事說了,又述說伍子胥與文種卻如何分別為吳王、越王所殺。
郭靖听得發了呆,出了一會神,說道︰「範蠡當然聰明,但像伍子胥與文種那樣,到死還是為國盡忠,那是更加不易了。」張楓微笑著說︰「不錯,這叫做‘國有道,不變塞焉,強者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者矯。’」郭靖問道︰「這兩句話是甚麼意思?」張楓解釋道︰「國家政局清明,你做了大官,但不變從前的操守;國家朝政**,你寧可殺身成仁,也不肯虧了氣節,這才是響當當的好男兒大丈夫。」郭靖連連點頭,道︰「楓弟,你怎想得出這麼好的道理出來?」張楓笑道︰「啊喲,我想得出,那不變了聖人?這是孔夫子的話。」郭靖嘆道︰「有許許多多事情我老是想不通,要是多讀些書,知道聖人說過的道理,一定就會明白啦。」
黃蓉插嘴道︰「那也不盡然。我爹爹常說,大聖人的話,有許多是全然不通的。我見爹爹讀書之時,常說︰‘不對,不對,胡說八道,豈有此理!’有時說︰‘大聖人,放狗屁!’」張楓等人听得笑了起來。
黃蓉又道︰「我花了不少時候去讀書,這當兒卻在懊悔呢,我若不是樣樣都想學,磨著爹爹教我讀書畫畫、奇門算數諸般玩意兒,要是一直專心學武,我現在沒準比楓哥哥還厲害呢!」張楓等人听後更是哄堂大笑起來。
穆念慈道︰「靖哥哥,你學會了七公的‘降龍十八掌’之後,我倆以後也不用怕那歐陽克他們了。」郭靖搖頭道︰「我自己想想,多半還是不成。」黃蓉笑道︰「可惜七公說走便走,否則的話,我把他的打狗棒兒偷偷藏了起來,要他多教郭大哥一段時間。」郭靖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我能學得這十八掌,早已心滿意足,怎能跟七公他老人家這般胡鬧?」
張楓五人談談說說,不再劃槳,任由小舟隨風飄行,不覺已離岸十余里,只見數十丈外一葉扁舟停在湖中,一個漁人坐在船頭垂釣,船尾有個小童。張楓指著那漁舟道︰「煙波浩淼,一竿獨釣,真像是一幅水墨山水一般。」郭靖又問道︰「甚麼叫水墨山水?」張楓回答道︰「那便是只用黑墨,不著顏色的圖畫。」郭靖放眼但見山青水綠,天藍雲蒼,夕陽橙黃,晚霞桃紅,就只沒有黑墨般的顏色,搖了搖頭,茫然不解其所指。
秦南琴與張楓等人說了一陣子話,回過頭來,見那漁人仍是端端正正的坐在船頭,釣竿釣絲都是紋絲不動。秦南琴笑道︰「這人耐心倒好。」
一陣輕風吹來,水波泊泊泊的打在船頭,黃蓉隨手蕩槳,唱起歌來︰「放船千里凌波去,略為吳山留顧。雲屯水府,濤隨神女,九江東注。北客翩然,壯心偏感,年華將暮。念伊蒿舊隱,巢由故友,南柯夢,遽如許!」唱到後來,聲音漸轉淒切。
張楓知道這是一首《水龍吟》詞,是靖康年間朱敦儒所著,抒寫的是水上泛舟的情懷。黃蓉唱了上半闋,歇得一歇。張楓見她眼中隱隱似有淚光,忙接口唱道︰「回首妖氛未掃,問人間英雄何處?奇謀復國,可憐無用,塵昏白扇。鐵鎖橫江,錦帆沖浪,孫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淚流如雨。」隨著張楓開口湖上就飄著一陣蒼涼的歌聲,曲調和黃蓉所唱的一模一樣,正是這首《水龍吟》的下半闋,只听歌聲激昂排宕,甚有氣概。
黃蓉听著歌聲,卻呆呆出神。秦南琴問道︰「蓉兒妹妹,你怎麼了?」黃蓉道︰「這是我爹爹平日常唱的曲子,想不到楓哥哥竟也會唱。南琴姐姐,我想我爹爹了。」秦南琴听到黃蓉如此說,忙低聲安慰起黃蓉來。
待張楓唱完,郭靖也不懂二人唱些甚麼,只覺倒也都很好听,正想要張楓解說歌中之意之時。忽然只見那漁人收了釣竿,將船劃來。兩船相距數丈時,那漁人道︰「湖上喜遇眾佳客,請過來共飲一杯如何?」張楓等人听他吐屬風雅,更是暗暗稱奇,張楓答道︰「只怕打擾長者。」那漁人笑道︰「嘉賓難逢,大湖之上萍水邂逅,更足暢人胸懷,快請過來。」數槳一扳,兩船已經靠近。
張楓與郭靖將小船系在漁舟船尾,然後和黃蓉三女一起跨上漁舟船頭,與那漁人作揖見禮。那漁人坐著還禮,說道︰「請坐。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起立,請幾位怨罪。」張楓等人忙道︰「不必客氣。」五人在漁舟中坐下,打量那漁翁時,見他約莫四十左右年紀,臉色枯瘦,似乎身患重病,身材甚高,坐著比郭靖高出了半個頭。船尾一個小童在煽爐煮酒。
張楓先是向那漁翁介紹了眾人,然後說道︰「晚輩等人一時興起,在湖中放肆高歌,未免有擾長者雅興了。」那漁人笑道︰「得聆清音,胸間塵俗頓消。在下姓陸。幾位今日可是初次來太湖游覽嗎?」張楓道︰「正是。」那漁人命小童取出下酒菜肴,斟酒勸客。四碟小菜雖不及黃蓉三女所制,味道也殊不俗,酒杯菜碟並皆精潔,宛然是豪門巨室之物。
六人對飲了兩杯。那漁人道︰「適才小哥所歌的那首《水龍吟》情致郁勃,實是絕妙好詞。小哥年紀輕輕,居然能領會詞中深意,也真難得。」張楓听他說話老氣橫秋,微微一笑,說道︰「宋室南渡之後,詞人墨客,無一不有家國之悲。」那漁人點頭稱是。黃蓉也說道︰「張于湖的《六洲歌頭》中言道︰‘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也正是這個意思呢。」那漁人拍幾高唱︰「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連斟三杯酒,杯杯飲干。
張楓、黃蓉和那漁翁三人談起詩詞,甚是投機。其實張峰、黃蓉小小年紀,又有甚麼家國之悲?至于詞中深意,更是難以體會,只不過一個前世看過大量詩詞解析,另一個從前听父親說過,這時二人便搬述出來,言語中見解精到,頗具雅量高致,那漁人不住擊桌贊賞。郭靖在一旁听著,全然不知所雲。見那漁人佩服張楓,心下自是喜歡。
又談了一會,眼見暮靄蒼蒼,湖上煙霧更濃。那漁人道︰「舍下就在湖濱,不揣冒昧,想請五位去盤桓數日。」黃蓉道︰「楓哥哥,怎樣?」張楓還未回答,那漁人道︰「寒舍附近頗有峰巒之勝,兩位反正是游山玩水,務請勿卻。」張楓見他說得誠懇,郭靖等人又沒提出什麼異議,便道︰「那麼我等就打擾陸先生了。」那漁人大喜,命僮兒劃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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