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03-26
第三十六章思緒與智慧
秦之法律竟已發展到如此體系完備、周詳入微!
此前曾守山知道秦國法律體系是在法家法治思想指導,衛鞅大刀闊斧的改革之下建立的,並憑此一舉奠定秦國兼並六國之雄厚基礎。他知道秦法的特點和來歷,也知道秦法對秦的標識意義和重大歷史作用,他也知道歷朝歷代對秦律褒貶不一,如同對衛鞅本人一般,後來儒家學說在漢代「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後贏得主導地位,後人對衛鞅和秦律的評價便貶多于褒了。
這一次卻真正見識到了秦國律法之真實面目。以往所得到的關于秦法的認識最直接的來源便是《史記》、《漢書》又或兩漢諸子對秦法的評論,但這些已是第二手的資料。讀史書,哪怕是「秉筆直書」到極致的史書也會夾雜作者的認識和觀念,例如敘述的角度、對資料的篩選。但現在曾守山看到的東西卻是真正的第一手資料!這幾乎是對歷史的重現,秦律的本來面目時隔兩千年鬼使神差地再現人間。
不用去听取司馬遷、班固以及賈誼等人對秦律的褒與貶,秦律現在以最直觀的方式呈現在曾守山眼前。曾守山雙手緊攥,壓抑住長嘯一聲的沖動,厚重的歷史,神秘的過去穿越兩千年的時空突然毫無預兆的冒出來,他怎麼不激動!胡魯不太明白少爺為什麼會如此如痴如醉,但也不打攪,給他洗完腳之後,獨自休息去了。
秦國的數世強盛,臻于巔峰之後卻一朝暴亡,這使得後世不得不去深刻反思和激烈討論。秦的結局決定了它過程的性質,如果終點是成功,那麼人們會認為此前它的每一步都是通往成功的;如果終點是失敗,那麼它此前的每一步會被認為是通往失敗的。由此,曾守山認為︰如果秦國不是以那一種悲催的結局收場,人們還會去對秦制指指點點,會那麼堅定地抨擊嗎?
當然歷史不能假設,功過是非任由後人評說,這本身也沒什麼。但由此而否定秦創設的良制,那就是極大的不公了。既對秦人不公,也對後人不公。秦的制度和秦的失敗肯定有一定的因果關系,但秦的制度和秦的失敗畢竟是兩件事情,不能混為一談。有人吃紅薯會放屁,雖然吃紅薯和放屁存在因果關系,但這怎麼看也是兩回事,不能混一而論。不能因此便認為紅薯不能吃,否則就會犯下顯而易見的邏輯錯誤。因為有人吃紅薯不但不放屁,還會覺得香甜可口,渾身舒坦。秦制也是如此。不能因為秦朝的短命而亡,便認定秦制是大大的失敗。也許秦制的某些東西正是後世所需要的。
唐之柳宗元在《封建論》中說︰「周之失,在于制;秦之失,在于政,不在制。」柳宗元此處所論的是秦的郡縣制,但曾守山看來,這句話也可以套用在其它制度上,也能以此來給素來被冠以寡恩嚴峻之名的秦法正名————「秦之失,在于政,不在法!」
事實上,秦朝很多的東西被後世所沿用,例如郡縣制、戶籍制以及對度量衡、文字的統一等等,那麼為何偏偏要否定秦的法律?
也許這跟儒家的傳統觀念有密切關系。聖人有雲︰「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孔子論斷式的一句話便為儒家學人對刑,以及擴而充之的法的態度奠定了基礎,重禮而輕法由此而成。
禮、法確實有別,但在本質上卻都是對人的約束。有人論之曰︰禮,重在事前預防,法,重在事後懲罰;禮,重在內心感化,法,重在外在強制。殊不知,有前自然有後,有內必然有外,前後內外互為依存。
更重要的是,孔子之時,有刑無法,他無法知曉後世法律之全而細,更無從知道那些看似冰冷無情的法律條文背後的理念。
聖人者,極深而研幾也。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但不是說聖人要對後世事事物物都做出一個規定。世上之事紛紜繁復,變幻莫測,即便智慧通神之聖人也不能定詳于當世,何況千百年後之事。聖人之學不是要在萬事萬物上都插上一手。聖人所傳,萬世不易者,唯一個仁字。此乃儒家真血脈,千古相傳,不絕如縷。仁者,心之仁也,由此再衍生敬字訣、慎獨訣以及中和訣等等諸般要義,凡此種種,皆是為實現仁,不得不然。儒家精義可為人安身立命之本,由人而人世,由人世而天地。「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天地宇宙盡在囊括中。
世儒酸腐,不識儒家真血脈,便以事事物物去比附聖人之言。鑿圓枘方,扞格不入,陷入矛盾糾纏之中而不知悟,兀強自為之說,殊不知,越是如此,離聖人越遠。若仁心立,良知明,擴充于四肢百骸,顛沛不離于此,造次不離于此,如此方得聖人真義。
曾守山浮想聯翩,不由得想起王先生昨日所說,萬物有待——真理的成立是有條件的,事物的存在也是有條件的,如諸般條件皆變,則真理可能變成謬論,存在也可能會消逝。聖人留下真言妙語,用以指導人們的生活,但時移世易,後世之人便需考量真言妙語的成立條件是否依舊。
需要重新審視重禮而輕法,曾守山如是想。
秦法細致周密,體系完該,覆蓋國家政治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它意欲建立一個可控的社會秩序。更讓曾守山驚奇的是秦國還有專門的宣講人員,在那麼遙遠的年代竟然有了普法的觀念和行動。本朝太祖皇帝曾要求各家各戶收藏和熟讀《大名律法大全》,如犯人家中有《律法大全》一書者可減罪一等。當時朝野上下無不認為太祖此舉乃千古創舉,大大地利于法律的普及。但誰能知道在戰國之時便已有普法之舉,且措施之周詳遠超太祖。曾守山又想起荀子說過︰「故不教而誅,則刑繁而邪不勝;教而不誅,則奸民不懲。」這里的「教」不是儒家慣常所言的道德「教化」,而應該是實實在在的普法「教化」。
放下手中的簡牘,曾守山閉目而思。從這次盜墓賊挖掘出來的第一手資料,曾守山真切地認識到,後人對秦律的批評,大多是無的放矢,牽強附會,大失公允,但這些批評也應該受到重視,至少他們指出了法律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足以警世。秦法雖然對秦的滅亡負有直接責任而不是主要責任,但秦法只奠定秦強大無匹的基礎,卻不能帶來百世太平,這也是事實。關鍵就在于條件,萬物有待。秦法的實施不是孤立存在的事物,它必然受到當時社會國家以及強權的影響和左右。商鞅和秦孝公在全無法律基礎的秦國,從零開始,一手創建法律體系;而至秦始皇時,萬事皆決于法慢慢變成了萬事皆決于上,一切由皇帝說了算,實現了權力的高度集中。法律從無到有,從微到盛,再慢慢變質,這個過程里到底發生了什麼?當時法律依存的各種條件又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曾守山苦思蹙眉,不得其解。他干脆放下這一個糾結的問題,思緒很快又跳到另外的問題上。
從根本上來看,儒家義理和法律並不沖突,二者都希望建立穩定的社會秩序,讓人活得更好,一歸之于仁。而且二者都有助于這樣社會的實現,既然如此,何不二者融合貫通,各發揮其所長,共同努力?秦法追求法律面前人與人之間的平等,又力求每個帝國角落都有法律構建的秩序,但法律條文層出不窮,不由分說的加之于人,縱有千般善意,總顯冰冷機械;在這方面而言,儒家德、禮以及義理卻相對溫情脈脈得多,因為它的作用發生機制是從內心和情感的同化開始,一直到終極意義的追尋,但儒家的秩序建立在君子治理天下的基礎上,不太重視防患于未然,忽視制度法制建設,現實卻是小人的數量遠遠多于君子,所以最常見的是君子在小人的匪夷所思的伎倆之下敗下陣來,最後便是大家都不願意做君子,同淪為小人矣。唯留下極少數真正君子遺世**,為世所不容,而所謂的君子只不過是披著君子外衣的加強版小人。
那如果把無微不至的法律和富有終極價值的儒家義理結合起來,那會是怎樣的美妙光景!每一個人熟悉法律,了解法律,可通過法律對自己的行為作出預判︰為惡、違法一定會被追究和制裁;不為惡、不違法一定會得到法律的保護。沒有強權凌駕于法律之上,每一個人不用擔心自己的權利被突如其來的某種力量侵害,一個人的權利被限制的唯一理由只能是因為他已經為惡或者違法;任何人在這個社會里,在這龐大的由法律構建的秩序體系里都能享受切實的安全。一個人的該被保護還是該被限制完全由他的自己的選擇來決定。而儒家德禮和義理能告訴這個社會上的人存在的意義和真正的快樂,什麼才是最正確的選擇。好吧,如果你不願意作出千篇一律、泯然眾人的選擇,那也沒有關系,這是你的自由。你的自由和你其它權利一樣會得到強有力的保護,唯一需要注意的是你別選擇違法。
曾守山嘴角浮現一絲笑意,這樣的社會未必就是最好的社會,但起碼已是一個巨大的飛躍。也許永遠不會有最好的社會,只會有更好的社會。社會的發展和人的進化一樣,永沒有止境,人類將永不停息。
那麼問題是,法律和儒家精義的結合切入點在哪里?千百年來不絕如縷,至宋始弘的儒家血脈和心法————誠、敬、慎獨、自強不息、中庸還有那浩浩蕩蕩,貫通宇宙天地的浩然正氣————將如何體現在法律體系里?還有,萬一有強權出現,試圖挑戰法律構建的秩序,拿什麼去制約?時移世易,法律滯後于社會發展的現實情況,如何做出最快速應對的調整?法律應該由誰來制定,由誰來修改?
曾守山頭腦高速運轉,坐在椅子上的身體如淵如岳般沉靜,內里卻是如火山岩漿翻滾踫撞。
時間不知道過去多久,曾守山突然睜開眼楮,笑意從他嘴角綻開。
他本來已瀕于臨界點的思緒突然爆發,豁然開朗,原本模糊的框架越發清晰可循,如佛家所言之頓悟一般。眼神卻是平靜,如同暴風雨過後的天地,在微風吹拂下,到處一片寧靜清新。
曾守山長嘆一聲︰「古人智深如海啊!」
曾守山站起身來,放下古簡帶給他的心緒激蕩,開始睡前的準備事項——盤拳架,極慢的那種。凝神內視,息如橐龠,一路拳架下來,曾守山驚奇的發現,救秦青導致復發的髒腑之傷竟大體痊愈。自上次再傷之後,曾守山的狀態一直沒有恢復,不過對這種情況藥石亦無能為力,所以這些天他只能自己調養呼吸氣機,慢慢恢復。沒想到今日因古簡牘之事,不但厘清了新政思路,而且還加快了傷勢的好轉。
難道思考有助于機能的恢復和功力的增長?曾守山略一沉吟,想通了其中一些關節。當初師父久久不傳授自己氣息化力,後來還是因為大伯說「此子義理精深」之後,師父才傳授秘術。而且精于義理對自己拳術的進步有極大的幫助,自己在晉入氣息之境後不久便再次跨境為義理之境,而阿魯卻一直停留在氣息之力的階段,站在義理之境的門檻上就是無法踏過那道坎。
而剛才自己完全沉浸于天地人的思索、古往今來的暢想、民胞物與的氣象之中,于是義理再次活躍。在義理的引領之下,自己的隱伏的傷勢加快了恢復的速度。
曾守山在這一次莫名其妙的因緣際會之下,再一次驗證了義理的作用。義理精深不僅是一種精神上的力量,而且還可以轉化為實在的功力。大誠拳的妙處便在于此,氣息和義理通過大誠拳的秘術竅門可以轉化實實在在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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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守山突然回永州,一舉掃蕩盤根錯節的晁家勢力以及歷來號稱「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衙役胥吏與江湖幫派,永州很快被曾守山一系牢牢掌控。曾守山本來通過撤掉任兵州、安長百等永州地方大員,再換上得力之人徐徐圖之也可以達到這個效果。但他知道新來的地方長官要完成這個過程會非常艱難而漫長,要和牢不可破的地方勢力斗法,還要和晁忠仁這種心狠手辣之人過招,即便是身體狀況良好的王伯安先生親自上陣也不能確定得多久才能真正掌控永州。所以曾守山干脆借助軍隊的力量,在荊楚總督的遮掩之下,利用當前逐漸失控的局勢,快刀斬亂麻,一錘定音。
正如他對付十錢說的那樣,他現在不缺錢了,缺的是時間,很多能等的東西不敢去等了。盡管曾守山跟陳敬齋和寧有文多次強調新政的步子要穩,但並不意味著他有很多的時間,恰恰相反,曾守山清楚地意識到時不我待了。這種緊迫感不僅是曾守山有,武昌方面曾家系的指揮部同樣如此,否則曾邦侯也不會利用總督被刺案大做文章,加緊掌控荊楚的步伐。在這種情況下,蘇通舉當初的預言竟然成真了。蘇通舉剛來山字營的時候就大膽預測荊楚總督在半年之內會有大動作,曾守山還曾認為不太可能,尤其以曾邦侯的穩重的作風來看。陰差陽錯,蘇通舉竟一語成讖。
曾守山坐鎮永州之時,和武昌和韶州方面一直保持著消息的暢通。瑜省終于沒能剿滅邱波利大軍,邱波利在七繞八拐之後竟然繞出瑜省,三月十日,突入驥省南端的順德府。順德府措手不及,被邱波利一夜之間攻克。據可靠情報,精簡後的邱波利大軍在順德府之時再次膨脹至十余萬之眾,而且他改變了九江突圍時的縮減策略,開始大肆招兵買馬,驥省百姓被裹挾者有之,主動投軍者有之,隨之而來的是邱波利軍的人數繼續飆升。朝廷此時真正慌亂起來,現在就是傻子也知道邱波利大軍的矛頭所指。
京師告急,登基後的新皇帝諸翀徵想盡一切辦法抽調各處力量圍堵邱波利,但臨時糾合的隊伍根本經不住邱波利軍的沖擊,驥省各府縣逐次淪陷,如春日照耀下的積雪不斷溶釋。偏偏在這個時候大名帝國最有戰力的荊楚軍遠在南方鎮壓黎江成的大部匪軍;木子鴻的燎東軍被女直大軍牽制住,皇昊天親自統軍,不斷沖擊四海關。隨著邱波利擺月兌瑜省的追擊之後,女直的進攻便一日猛于一日。木子鴻苦苦支撐,但大名帝國已不能給他提供任何兵力和物資上的援助,四海關已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