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04-02
第四章吃肉
師傅對我還是很不錯的,他的嘮叨和小氣主要用在其他學徒身上。浪客中文網或許是因為曾經的艱難,所以他特別看不慣懶惰和浪費,看到有稍微不滿意的地方,他總是忍不住挑毛病,能不花的錢絕對不花。這種性格也許是一種美德,但在他人眼里很容易變成嘮叨和小氣。
我剛進作坊當學徒那會,他對我也是如此。說實話,年輕人很難受得了他這種性格,不過我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我要的是錢和前途,所以無論師傅怎麼嘮叨我都能忍受,反而加倍的努力做事。想要前途和錢,又想要不受苦和氣,天底下這樣的好事不多,即使有也一定不會落在我頭上。我的運氣一向不是很好,我能付出的只有力氣和時間,這個道理自從踏出家門那天我就十分清楚。
後來,師傅他慢慢改變了對我的態度,對我嘮叨越來越少,再後來,我制作的東西他看都不看,直接送貨給客戶;對我也不算小氣,過年過節的時候偷偷給我紅包;難得的是,他還非常信任我,一些小錢小賬都交由我打理,甚至連數額不小的余款也敢讓我代收。
或許由于師傅對我特殊待遇,使個別學徒對我總是不冷不熱,有時候故意找我茬,使點小絆子。雖然正大光明的打架我不懼他們,但不陰不陽的冷言冷語和一些意料不到的絆子還是讓我一度十分煩惱。好幾次我差點沒忍住要揍人,但在這個時候我會強迫自己問自己,如果君子遇到這種情況,會怎麼處理。好吧,最後我還是忍住了,退而自省,也許自己有什麼做得不到的地方。朱熹曾說︰「日省其身,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有些事情我想來想去,過錯都不在我,當然,單論事,我沒錯,但也許是自己與人相處的態度和應對方面有問題。孔老夫子的教誨我並沒有忘記︰「溫而厲,威而不猛」、「矜而不爭」、「群而不黨」、「以德報德,以直報怨」,于是我和他們相處之時,意愈誠,態愈讓,然而遇到故意的挑釁,我也不會一味地退讓,而是表現出有克制的強硬。在我不斷自我調整和學習為人處世之道時,那些和我刻意作對的學徒也逐漸收斂起來。雖然沒能使所有人成為我的朋友,但好歹這兩年里沒出什麼亂子,工作也越來越順心。
說起來,在作坊里與人相處和以前與同窗相處真是有很大的不同,相比較而言,這里的言談舉止粗俗一些,利益之爭明朗一些。有時候我在想,同為受苦的社會底層的人們為什麼要相互之間爭斗,窮人何苦為難窮人?
在走向元字號的路上,我忍不住想了很多,師傅,工友,還有師傅他那可愛的小閨女。
在這里我擺月兌了放棄科舉的失落,得到另外一種開始;在這里的兩年里雖然我犯過不少錯誤,但也成長了不少;更重要的是,在這里我又一次收獲了人們的重視。
想到要和師傅告別,心里有點糾結,不知道怎麼開口。為什麼我每一次做出重大抉擇時,都覺得像欠了別人似的?難道是我不按常規出牌的過?
重重地吐出一口胸中濁氣,不管了,該說的總得說,該走的總得走。
正月初四,元字號還沒有開業,師傅把新年開張的日子定在初六。師傅看到我這麼早就回來,先是驚訝然後是欣喜,估計他認為我是工作積極,早早回來幫他準備新年開張。
硬著心腸,我還是說出了這次來的目的。
師傅陷入濃濃的失望之中,情緒明顯低落。他請我到家里坐,還親手給我泡上一壺茶。那天他跟我說了很多,從前途、地位、薪水、安全各個角度幫我分析,還回憶了他是怎麼樣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充分論述了做手藝人遠遠好過于當兵。到了後來,我不敢再听下去,站起身朝他深深鞠了一躬,然後飛也似地跑了。
我不能再听他說下去,我怕自己會動搖,也怕繼續面對他那失望的眼神。
快步走過大街拐角,我才停下來,不敢回望元字號的招牌。我能想象師傅的心情,他一直把我當成他事業的中堅力量來培養,他和我的關系甚至超越了東家和雇工的關系,也許,如果一直跟他做事的話,我很有機會成為他的接班人。當然這只是一個假設。
在後來的歲月里,只要我回永州,都會去看師傅。有一次,師母跟我說,當年你走的那一天,師傅氣得摔了好幾個杯子。那時師傅已經不計較我離開元字號的事,笑呵呵地說,沒有的事,沒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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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師傅家出來後,我收拾心情,下午便到山字營報了到。
山字營的第一期征募于去年臘月二十七已經結束,像我這種後來報到的人極其罕見,不過當天除了我,還有一個人加入山字營,那人叫蘇通舉。後來我了解到他也有秀才功名,日子比我過得更苦,哎,同為苦逼秀才。
當天我和蘇通舉都領到了一本小冊子,冊子上印著「山字營營規」五字。那小冊子裝訂並不精美,有點像寺廟里為居家修行者準備的法師講義。不過,里面的內容當然不會是阿彌陀佛,勸人行善的東西,而是教人如何有組織的、更有效率地殺人放火。
我們被安排軍需後勤處暫住。黃藍水大人是軍需後勤處的長官,他給我和蘇通舉的任務是,利用今天晚上的時間盡快熟悉小冊上的東西。
冊子上的內容不少,從目錄上就可以知道,這里包括山字營的軍規軍紀,營務細則、行軍細則等。
很快到了吃晚飯的點,軍需後勤處的副長官陳仁壽大人來叫我們去食堂吃晚飯。我剛把《山字營營規》瀏覽完,听到吃飯的召喚,毫不猶豫地放下書。其實自從初二從流星村出來之後,我就沒正經吃過一頓飯,近兩天時間里,唯一的食物就是家里給備好的飯團和餈粑以及咸菜。
在我旁邊背營規的蘇通舉也第一時間放下書,噌地站起來。陳大人看到我們猴急的模樣,笑道,嗯,很不錯嘛,動作快、反應迅速,有軍人風範。
我看了一眼蘇通舉有點尷尬,倒是他一臉坦然。說實在的,我不願意表現得像餓死鬼投胎一般,在多年的聖賢教誨、士風燻染之下,我在一般場合下都會注意舉止的謙讓有禮,但此時「吃飯」兩字實在太有誘惑力了。
見我的表情不自然,陳大人說,我剛才的話沒有諷刺的意思,當兵就得這樣。吃飯如此,執行命令也得如此。
陳仁壽大人看起來年齡不大,估計二十三四左右,只比我大上三四歲,和蘇通舉相比就要小得多,但說話行事看起來很成熟。蘇通舉說他三十二,不過從單從面部看像四十。
陳大人帶著我倆往食堂走去,一邊說,你們看起來像許久沒吃飯似的。
我如實說,兩天沒吃;蘇通舉說,我三天。
陳大人說,那現在就去好好吃一頓,不過我得提醒你們,這一頓不能吃太多,否則傷胃。
將士們已經結束了下午的訓練,回到各自營房吃飯,他們的飯自有人送去。看他們的樣子比較疲憊,有人不時甩甩膀子,揉揉手腕,應該是為了舒緩酸痛。不過路上都是成行成列的往回走,沒有三三兩兩各自扎堆的情況,這和我們村里集體出動完全不同。有些年的冬天,村里人都會集中起來去加固水壩,這種集體活動我也見過,但那時的秩序和軍營里所見不可相提並論。
陳大人則帶我們直接去軍營食堂吃。晚上的食物有一大碗米飯,菜是水煮蘿卜,更要命的是,還有一大塊燒肉。
我和蘇通舉看到那一大塊肉眼楮發直,口水直流。
陳大人說,別看了,趕緊吃吧。米飯不夠,還可以加一碗,但不能吃三碗,不然你們得撐死。
既然陳大人發話讓開吃,我就毫不客氣了,狼吞虎咽,三下兩下一大碗米飯就已下肚。蘇通舉相對矜持一些,不過也吃得很快。只是吃肉時很有特點,先輕輕咬下一口,慢慢咀嚼,細細品味,然後才肯咽下。我敢打賭,他對他老婆也不會如此眷戀。後來的事實證明,當時我猜對了。
我和蘇通舉都吃了兩大碗,仍然意猶未盡,不過考慮到過猶不及,才強忍著沒去盛第三碗。
我沒想到軍營的生活這麼好。除了能吃飽飯之外,竟然還能吃上肉!陳大人只吃了一碗飯,他一邊陪我們吃,一邊介紹說,軍營里也不是天天有肉,大概三天吃上一次,只是你們運氣好,剛來就遇上了。不過飯還是能吃飽的。
這我也很滿足了,能放開肚皮吃飯,不用想著下一頓在哪,無疑是一種幸福。可惜我的父母和弟弟他們暫時還不能實現這個夢想。
回到營房,我繼續背誦營規。雖然陳大人只要求我熟悉營規,但我還是想挑戰一下自己的記憶力。
大約用了一個時辰,我已看完兩遍營規,對其中的內容已經非常熟悉了。如果不是整本背誦,而是用帖經填空的形式來考核的話,我一定沒問題。
听陳大人說,山字營對于軍規軍紀極其重視,每一個新兵進營之前,都好好讀過幾天營規。後來還專門請了永州城著名的秦青姑娘譜曲演唱,用唱歌的形式來加強士兵對營規的熟悉。他說,你們要早來幾天,還能趕上秦青姑娘親自來營教歌的盛況。
秦青姑娘是永州最有名的美女,她的歌舞被稱為永州一絕。其艷名即便在茶樓坊間也廣為傳播,男人們說起這個才貌雙絕的女子往往遐想無限,這也經常引起女人們強烈不滿和多起家庭矛盾。我在作坊做工時也曾听工友們聊起過她,說得口水掉了一地,但我知道其實大部分人都沒見過那位芳名秦青的美女。
既然營里如此重視營規,我想進一步提高對自己的要求,于是開始逐條背誦。再看蘇通舉,他已放下小冊子。
我說︰「你不看了?」
他伸了伸懶腰,說道︰「我全背下來了,不看了。」
我十分驚訝,他也是下午才到山字營的,只比我早來一個時辰,能這麼快把整本營規背下來,記憶力非同尋常。雖然不排除他的話里有吹牛的可能,但我知道世上確實有一小部分人記憶力特別好,一目十行、過目不忘者也有,說不定蘇通舉就是這一類人。我的記憶力不算特別出類拔萃,以前在學堂里背書,我總不是最快的那個。
蘇通舉跟我說了一句「小高,你慢慢看,我先睡了。」真的上了床鋪睡覺去了,沒一會發出了微微的鼾聲。
我還是堅持又背了一個時辰,好在軍需處的營房里不限制燈油。雖然我也很累,尤其是趕了一天多的路,又吃了一頓飽飯之後格外疲乏,但還是強迫自己繼續背下去。既然決定要做一個好兵,就不能讓疲勞打倒,何況眼前就有一人做到了全背,我更不能甘為人後。
背了一個時辰也只背下一小半,實在是困得不行,連在大腿上捏了兩下也不頂事。想起以前教我們背書的先生說,有一種辦法能夠消除困意————掏耳洞,捏耳垂,試了兩次之後上下眼皮照樣打架。後來困得迷迷糊糊才和衣睡去。
第二天凌晨,我睡得正香,听到營里吹起號角,緊接著又听到士兵集結的腳步聲。我強睜開眼皮往窗外看看,天還只蒙蒙亮。蘇通舉估計也被吵醒,但他拉上被子蒙住頭繼續睡。
我沒有繼續睡,以前在作坊有時候為了趕貨也是睡得晚起得早,早起的日子我已習慣。加上又是在軍營,初來乍到的新鮮感使我的睡意很快消退。
于是我爬起來穿上鞋子走出營外,凌晨的冰冷空氣讓我從睡夢余味中完全清醒過來。校場上的將士已列成整齊的方隊,凌晨模糊的光線下,方隊愈現凝重莊肅。
將官清點人數之後,校場上的方隊變換隊形,分批跑出軍營,開始早晨的訓練。一個個百人隊踏著整齊的步伐出了軍營大門,隊伍里沒有人說話,只有軍官的號令聲響徹在清晨寂靜之中。看來營規上的內容並不是空文,軍營里的將士真的在嚴格執行,我突然覺得有點迫不及待地想加入他們的行列之中。
在讀誦之時,我對山字營軍規軍紀便特別認同。雖然我不懂軍事,也不懂兵法,最多就是讀過《孫子兵法》,但營規中理念之正,紀律之嚴我還是能感覺出來的。只是我一向對官府的說一套做一套十分反感和警惕,沒有人比官府更能說得冠冕堂皇,正氣浩然,但做起來卻全然不是那麼回事,所以我對營規能否真正貫徹還持有保留態度。但此時親眼所見,將士訓練早,紀律好,這說明營規不是寫著看的,讀著玩的。既然訓練細則是如此嚴格執行,那麼其他的軍規軍紀自然也會認真對待,例如,愛百姓。
這才是我真正希望看到的。在這當兵既有肉吃,又有不少的餉銀可拿,更重要的是我參加的還是一個剛正仁義的部隊。精神和物質都佔全的部隊,我相信會是一支凝聚力、戰斗力特別強的力量。我來對了,這里會有非常光明的前途。
校場上的將士全都出去訓練去了,整個偌大的軍營顯得空空蕩蕩。這個時候的軍營除了值守警衛和做飯的民夫之外,就只有我一個在軍營閑逛的人,連軍需後勤處的士兵都參加了清晨的訓練。
上午,我迫切希望加入隊伍的願望實現。
黃藍水大人親自考查我對營規的熟悉程度之後,很是滿意,在請示過副千總大人顏易直之後便把我安排到了第四哨;而蘇通舉則沒有下到任何哨隊中,他的工作千總大人曾守山早有安排。
考查軍規軍紀時,黃藍水大人問一條,我答一條,對答如流,毫無滯礙。蘇通舉更沒有問題,他雖然沒有整本整本的背,但同樣對答如流,熟悉程度絕對不亞于我。我們兩個只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就對營規了如指掌,這讓黃藍水大人也感到非常驚奇和滿意。
我被編入第六哨,百總是楊鷹。通過營規我知道,山字營的主將是曾守山千總大人,並設置了副千總協助主持營中日常事務,副千總便是顏易直。千總之下是各哨的長官,級別是百總。而我來此所接觸過的黃藍水、陳仁壽、楊鷹等都是百總級別。哨下設十人小隊,隊長又稱班頭,相當于蒙古時期的十夫長,但班頭不屬于軍官之列。
楊鷹大人看起來比陳仁壽要嚴肅得多,我去跟他報到時,他也沒說太多話,只簡單地了解一下我的情況。不過他好像對我能一夜之間熟悉軍規軍紀有點興趣,這方面他多問了一句。我當時回答說,我以前讀過點書,所以對讀東西和背東西不陌生。
但他的反應不冷不熱,跟我說︰「軍規軍紀是我們山字營的根基,但熟悉這些不一定證明你就是個好兵。你來營里比別人晚,訓練方面要更加用心才是。給你七天時間,把拳腳、刀槍基本動作全部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