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十心里像貓撓一樣,使勁聞了聞。對豬食煮熟散發出的味道,甘十非常熟悉。
可是今天這味兒怎麼不一樣?那股熟悉的豬食熱氣中,除了革命草、紅苕藤和牛皮菜,甘十還似乎聞到一股特別腥臭的味道。
吃的什麼?
吃的什麼?
甘十心里著急,又不敢貿然闖進去,左邊看不著,想往右邊一看。
正是這個時候,原本鬧騰得厲害的那些黑毛豬,突然齊整兒的沒了聲音。
甘十有點納悶,身子往右一側。
「 啷」一聲。
甘十一心想看看袁達才究竟在吃什麼,卻不想踫倒了袁達才斜倚在門口的那把鋤頭。
袁達才顯然是受到了驚嚇,驀的回頭一望。
這一望把甘九嚇得是魂飛魄散,手足冰涼。
袁達才嘴邊鮮血淋灕,雙手捧著個象足月嬰兒般大小的東西。那東西圓滾滾、白生生,已被袁達才咬破了肚月復,一圈腸子墜落在袁達才指縫間,晃來晃去。
這不是吃的豬尾巴,這是,這是?
嗤啦——
一道閃電撕裂漆黑的夜空,緊接著是撕心裂肺、震耳欲聾的幾聲驚雷。
袁達才轉身這一瞥,正踫上甘十在門縫中窺視的那雙眼楮。
甘十後來說,在和袁達才雙目對視的那一瞬間。他永遠都記得那道閃電中袁達才臉上的表情。他永遠記得那表情讓自己心髒停止跳動的那種胸悶和心悸,讓自己手足發軟,幾乎就要倒在地上。
那不是甘十想象中特別的驚惶恐懼和不安,而是一種平靜和滿足,袁達才甚至伸出舌頭舌忝了舌忝嘴角邊那一縷淅瀝而下的血漬。
也就在這時,轟隆隆的悶雷聲中,憋悶了整晚的大雨傾盆而至。
甘十扔掉馬燈,逃離了萬豬場,在簑草和麻桑密布的山路上連滾帶爬。甘十腦子里就一個目標,趕緊向生產隊、公社報告,甘十在逃跑的過程中不斷的回頭望,奇怪的是袁達才並沒有追來。
「什麼?吃女圭女圭?」
「你看清楚了?」,生產隊長付援朝厲聲問道。
「我看清楚了,我親眼看見的,隊長,你們快去看看啊!」
甘十帶著點哭腔,用瓜瓢在付援朝家的石頭水缸里舀了瓢井水,咕嘟咕嘟的灌了進去。
甘十的突然到來著實嚇了付援朝一大跳,甘十報告的事情更是讓他猶如五雷轟頂,這可是天大的事情啊。
付援朝雖然取了援朝的名字,卻並不是志願兵。他在五指公社也算是個老農民了,雖然這兩年搞大躍進,搞公社食堂五指公社是餓死了不少人。但要說誰吃人,付援朝從來沒听說過。
從剛才的驚嚇中緩過神來,付援朝卷了支樹葉煙卷,「叭嗒、叭嗒」的抽了起來。
付援朝有點疑惑,袁達才雖說不大與人往來,但是也從不與人為惡。去年發山水的時候,自己的孫女還是袁達才從老君山上背下來的,忽然甘十就說袁達才在煮吃嬰兒。況且,哪兒來的嬰兒?
「你真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就在那大豬食鍋旁邊。袁達才兩手捧著吃的,我在門縫里看的時候,他正啃肚子呢,那腸子掉著這麼長!」
甘十說完,瞧見付援朝桌上有拇指大一塊紅苕,也不客氣,抓起來就扔進了嘴里。
見到甘十的舉動,付援朝只有苦笑。
付援朝看了看自己腫脹的腳背和小腿肚,心里知道。社員都快餓壞了,有憋不住的甚至都在吃觀音土了。吃不吃觀音土,那也就是早死和晚死的事兒,不過是一個是餓死,一個是憋死!
哪兒來的嬰兒?付援朝心里嘀嘀咕咕,忽然間,他想起一個地方,不由得心里噗通通的一陣狂跳。
除非是那個地方,只有那地兒才有。如果說袁達才啃食的真是嬰兒,那這嬰兒的唯一來源也只有那里。如果這個假設是真的,付援朝想都不敢想。
天色大亮,雨卻沒有停。
這場夏日的暴雨在天地之間編織出一道變幻無常的灰白色雨幕,鋪天蓋地的橫掃而來,夾著風聲,打得人臉上生疼,讓人在雨幕中幾乎連眼楮都睜不開。
付援朝帶著甘十和七八個社員,披著簑衣斗笠,沒有奔向萬豬場,而是去了另一個地方。
二道橋!
二道橋,也叫反修大橋。之所以取名叫二道橋,是因為這座橋的上游還有座橋,叫關帝廟橋,也叫解放橋。
這條河流也因此被叫做關帝廟河,河水的來源就是龍泉山合著老君山上流下來的那些山泉水。
付援朝之所以趕緊帶著社員去求證一件事,是因為這件事情太重要了,關乎袁達才煮食嬰兒事情的真假。
付援朝為什麼沒有馬上趕往萬豬場?付援朝考慮的是下那麼大的雨,路很難走。就算趕到萬豬場了,那袁達才還會啃著嬰兒腿等他們來抓?怕早就把鍋洗干淨了。
所以付援朝鐵了心要先搞清楚一件事,就是去二道橋看看,去看看那些東西還在不在!
看什麼?什麼東西?
死嬰和死胎!
說白了,二道橋河邊那片河灘地,就是五指公社專門埋死嬰和死胎的地方。
1959、1960年代,很多大人都活不下去,有些嬰兒也就自然夭折了,還有那些生不下來的就直接打掉。
如何處理這些死嬰和死胎?那時候不像現在這麼復雜,一些偏僻的公社衛生院就是請個人把這些死嬰或者死胎直接給揀出去埋了。
但埋死嬰、死胎這活兒,一般人都不願意接。不僅不願意做,見了揀埋死嬰、死胎的人還都想躲遠點。因為怕沾染晦氣,也怕去找埋的地方。
怎麼辦?只有找人,找願意做這個事兒的人。
找誰?誰願意做?
‘尸娘子’袁素芳!
袁素芳就是專門負責埋死嬰的這樣一個人。
袁素芳,44歲,本地人。除了死者袁達才而外,是本案中最具詭異色彩的一個。
袁素芳曾經是五指公社唯一的一個女法師,以前社員家中誰家建房上梁看方位,死人歸葬看風水,都會找她。但解放後袁素芳就洗心革面再沒做過法事。袁素芳和袁達才有個共同的特點,都是年齡相仿,孑然一身。
當時找袁素芳的衛生院長其實心里也有點忐忑,怕袁素芳不答應,奇的是袁素芳沒有任何猶豫,一口就應承了下來。而且眼楮一閉就說這些死嬰和死胎應該埋在關帝廟河二道橋下面那片河灘地上,方位朝西。
袁素芳唯一提了個條件,說自己力氣小,挖不動坑。要求每次埋人的時候,來三個結過婚的男社員幫忙挖坑,其它的事情就她自己做了。
所以付援朝記得,就是前天。自己剛安排過三個社員,陪‘尸娘子’袁素芳去二道橋埋人,當然這幾個社員中間沒有甘十。後來社員回來還納悶說,這次怎麼死這麼多?五個餓死的,兩個打掉的!
袁達才難道把埋掉的死嬰又挖出去煮了?
順著河邊一路小跑的付援朝,看著關帝廟河里越來越大的水勢,不免憂心沖沖。
「要漲大水了,你們幾個走快點。」
坑,一個大坑!
二道橋橋下的河灘地,一個被挖開的大坑,正逐漸滲進混濁的河水,那些包裹死嬰的衣物散落在坑里坑外,在這個荒涼的河灘地上顯得格外刺眼。
付援朝一跤跌坐在泥水里,半響都站不起來。
付援朝這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袁達才煮食死嬰這事兒,看樣子多半是真的了。
「袁達才,你狗日的要遭雷劈啊!」
付援朝顫顫微微的被社員扶起來,嘴里喃喃自語。
他趕緊安排幾個人,一路往公社報告,一路集中沿途的社員往萬豬場趕。這一來回奔波,等付援朝趕到萬豬場的時候,已近下午三點時分。
隔著萬豬場老遠,甘十眼尖,一眼就看到萬豬場屋頂上的煙囪煙霧繚繞。
甘十說︰「隊長,你看?」
付援朝說︰「這個時候不是煮豬食的時候啊?袁達才開鍋干啥子?」
甘十說︰「狗日是不是又在煮……」
話音未落,十幾口子人撒腿就跑!
「砰」的一聲,煮豬食那間屋門被付援朝一腳踢開。
「袁達才,你給老子滾出來!」
屋內靜悄悄的,沒有回音。
灶堂內的火苗舌忝著煮豬食那口大鍋,那上面熱氣四起,鍋里的紅苕藤和革命草幾乎熬成了稀泥,看樣子好像很煮了會兒。
袁達才不見了。
「袁達才跑了,沒人!」
「你們幾個四處找找,快去。豬圈里面,那邊松樹林子都看看」,付援朝急火攻心,差點吼了起來。
付援朝頹然坐在門檻上,背後那口煮豬食的大鍋還在不停的開著。面上那層黑糊糊的紅苕藤中,有個像鯉魚背脊樣的東西在鍋里浮浮沉沉,翻翻滾滾。
甘十在屋內不停的東翻西找,似乎想找到些什麼。
等他看見鍋里那黑鯉魚背樣的東西,他的好奇勁兒又上來了。甘十心里說,什麼東西,不像豬食啊?
甘十操起鍋邊翻豬食的長鏟,伸到這東西下面用力朝上一撬。
這東西在大鍋里面打了個滾,猛然間把正面露了出來。
甘十只看了一眼,就發出一聲人的慘叫︰「鍋里有個人!」
這一聲喊把坐在門檻上的付援朝赫得魂飛魄散。
袁達才?
付援朝定了定神,又看了看。
是袁達才,那件衣服付援朝還認得。
「可是怎麼、怎麼掉鍋里了?難道是知道我們要來找他,自殺了?」
付援朝哆哆嗦嗦的指著大鍋,叫甘十和飛奔回來的那幾個社員。
「還楞著干什麼,撈啊!」
往外撈袁達才的時候,袁達才全身糊滿了煮爛的革命草和紅苕藤,發出一股令人惡心的肉臭。
袁達才兩眼爆凸,鼻、額和頰骨上的肉都煮爛了,露出白森森的顱骨、頰骨和鼻孔。社員稍一用力撈,袁達才手上、腳上的皮就一塊塊的往下掉。
但真正把袁達才撈出鍋的那一瞬間,付援朝和在場的十幾個社員卻從心底感到一股徹骨的寒意。
盡管外面太陽火辣到要把樹葉曬出火來,付援朝和十幾個社員卻寒毛倒豎,在袁達才的尸體面前噤若寒蟬。
因為袁達的才雙手雙腳被死死捆在了一起,而這種捆法他們再熟悉不過,那是殺豬時捆豬的一種捆法。就是把豬的前蹄和後蹄全都攢做一堆,然後捆死扎牢,目的就是要這豬不能動彈分毫,方便宰殺。
這種捆法有個名兒,叫「四蹄踏雪」!
袁達才被人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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